入夏的雨来得急,午后一阵雷响,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肖赞刚从城郊的田埂上回来,青灰色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手里还攥着半片被风吹落的稻叶。
“公子,您这是何苦?”海生递上干净的帕子,“不过是些佃户闹着要减租,让地方官去调解便是,您非要冒雨跑一趟。”
肖赞擦了擦额角的雨水,声音带着些微喘:“你不懂。今年入梅早,稻子正灌浆,若是水排不出去,一亩地要减产三成。那些佃户租的是王府的田,王爷们只认租子,哪管天灾?我去看看田埂的水闸,心里才有数。”
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蹄声,元子攸披着件防雨的油衣,踩着水洼走进来,身后的侍卫扛着两捆新割的黍子。
“肖大人倒是清闲,雨天还去田里‘散步’?”元子攸扯掉头上的斗笠,发梢滴着水,眼神却亮得很,“本王听人说你在田埂上教佃户挖排水沟,特意让人割了些新黍子来,听说你爱吃这个。”
肖赞看着那两捆带着泥土气息的黍子,眉头微展:“殿下怎知臣爱吃这个?”
“前几年宫宴,你碗里的黍米糕总是吃得最干净。”元子攸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不自觉摩挲着袖袋里的药膏——那盒薄荷膏早已用完,他却还留着空盒。
两人走到廊下,看雨帘顺着屋檐垂落。肖赞忽然指着远处的田垄:“你看,那边的水闸太低,雨再下三日,田里的水便要漫过稻穗了。臣已让人去修,只是……”他顿了顿,“修闸的银子,户部说要等下个月的饷银。”
元子攸皱眉:“户部?”语气沉了沉,“本王让人去取,今日便修。”
“不可。”肖赞拦住他,“国库本就吃紧,修闸的银子虽不多,却该走正经章程。臣已让人典当了些物品,先垫上。”
元子攸猛地转头看他,见他说得坦然,青灰色的衣袍被雨水浸得发深,却丝毫不见窘迫。怎么说也是一个权臣,却不知这位“权臣”会为了佃户的稻子,典当了自己的私产。
“你……”元子攸喉结动了动。
肖赞望着雨里的稻田,声音温和却坚定,“可稻子是活命的根本。佃户们若绝了收,冬天便要去乞讨,到时候朝廷的救济银,可比如今高十倍。”
雨渐渐小了。元子攸忽然转身对内侍道:“去,把本王书房里那对玉如意取来,送到当铺去。”
肖赞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你能典当,本王便不能当如意?”元子攸挑眉,语气带了点少年气的执拗,“修闸的银子,你我各出一半。你说过,百姓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
肖赞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像平日那般浅淡,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像被雨洗过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说得是。”
傍晚雨停时,修闸的工匠已在田里忙碌。元子攸跟着肖赞去看,见佃户们赤着脚在泥里挖沟,裤腿上全是泥点,却没人抱怨,反而笑着跟肖赞打招呼。
“肖大人可是我们的活菩萨啊。”一个老汉擦着汗,“前年大旱,是您带着我们挖井;今年雨涝,您又来修闸……”
元子攸站在一旁,听着佃户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肖赞的好。说他会蹲在田埂上教孩子们认字,说他会把施粥剩下的米分给孤寡老人,说他虽为高官,却能叫出每个佃户的名字。
他忽然明白,为何父皇总说肖赞“笼络重臣”,却从不见肖赞刻意结党。原来这人的“权势”,从不是靠金银或威逼,而是靠一双踩过泥田的脚,一双缝补过灾民衣物的手,一颗装着百姓冷暖的心。
夜深时,元子攸在书房翻着肖赞送来的札记,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是肖赞的字迹:“黍子已煮粥,殿下若不嫌弃,可来尝一碗。”
他提着灯走到肖府,见肖赞正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给一个烫伤手的老厨娘涂药膏。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侧脸,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权臣。
“赞赞,你倒是多才多艺,不仅会修闸,还会医伤。”元子攸倚在门框上笑。
肖赞抬头,见他来了,把药膏递给厨娘,起身道:“尝尝?刚熬好的。”
黍米粥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元子攸尝了一口,清甜里带着点米香,竟比宫宴上的山珍海味更合胃口。
“你教我的,”元子攸放下碗,认真地看着肖赞,“轻徭薄赋,是让百姓有米下锅;严惩贪腐,是让米能到百姓手里。对吗?”
肖赞点头:“你悟了。”
“可我还是不懂,”元子攸指尖敲着桌面,“你做这些,图什么?权位?名声?”
肖赞看向窗外,月光正照在刚修好的水闸上。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看佃户插秧,说“地里的苗,你对它好,它便结实在;对它差,它便糊弄你”。
“什么都不图。”他转回头,目光清亮,“只图来年春天,这些稻子能结出饱满的穗子。殿下你看,那样的光景,比任何金印都好看。”
元子攸望着他,忽然懂了。懂了为何这人能让百姓信服,能让自己忍不住靠近——他的深明大义,从不是挂在嘴边的道理,而是落在泥里的脚印,盛在碗里的米粥,是那双永远看着百姓、看着土地的眼睛里,藏着的比星辰更亮的光。
那天夜里,元子攸回宫时,袖袋里揣着半块没吃完的黍米糕。他想,等秋天稻子熟了,一定要跟肖赞再来这田埂上走一走,看看那些饱满的穗子,是不是真的比金印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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