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焦尾琴囊

书名:谗言
作者:稔蕖

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乌沉沉地压着栖凰城的鳞次栉比。朱甍碧瓦在余晖里失了颜色,只余一片混沌的剪影。顾弦澈独坐琴室,指尖悬在焦尾琴的冰弦之上,迟迟未落。窗外飘来糖糕的叫卖声,混着孩童追逐嬉闹的喧嚷,暖融融地贴着窗纱,却半点融不进这间寂寥的屋子。冰弦映着残阳,泛着冷铁似的光,无声切割着渐浓的昏暗。

“坊主…”侍女春棠捧着鎏金帖子立在门边,声音细若蚊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裴尚书府上…递了《鹤冲天》的曲子来。”

顾弦澈没接帖子,目光凝在春棠袖口一点指甲盖大小的暗红。那污渍边缘晕着奶渍特有的淡黄,湿痕未干——三日前,裴府家丁当街纵马,马蹄踏翻卖菜老翁的担子,一个裹着洗得发白百家布的婴儿被那为首的狞笑着夺走,春棠扑上去拦,只撕下这半片染血的襁褓角。

她忽然起身,锦缎的坐垫无声滑落。素手掀开沉重的琴案锦垫,那半片染血的襁褓就静静躺在下面,散着铁锈与乳香交织的、令人作呕的腥甜。

“开甲字库。”弦音泠泠,在寂静的室内荡开,惊得梁上一只歇脚的燕子扑棱棱撞向紧闭的窗棂,“取那匹‘流云锦’来。”

春棠的呼吸骤然停了,捧着帖子的手抖得更厉害。流云锦…浸血显形,遇冤则赤,是清商署“涤音使”行律时才启用的标记。去年腊月,鱼肉乡里的户部侍郎暴毙于私邸前夜,顾坊主琴匣里垫着的,正是此物。

顾弦澈的指尖抚过襁褓上那已然干涸发硬的血痂,声音沉静无波:“今夜…奏《寒松泣》。”

春棠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素绢。

隔了两条喧闹的街巷,云衣坊后院的空气里蒸腾着靛蓝染料特有的、微带酸涩的浓烈气息。十口巨大的染缸沿墙排开,咕嘟咕嘟冒着浑浊的气泡。沈墨规立在这片靛蓝的氤氲里,墨尺光滑的尺身正缓缓从一匹玄青贡缎的缎面上滑过,丈量着它的宽幅。尺尾坠着的一枚小小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极轻的“叮铃”声,惊得缸沿一只停歇的蜻蜓倏地振翅,没入渐沉的暮色。

“师父。”小学徒阿卯矮小的身影灵活地钻过层层晾晒、如同迷阵般的布匹,袖口一抖,半块沉甸甸的木牌滑入掌心,递了过去,“渡敛门的急令…沾着人血送来的。”

木牌边缘凝着黑红的血痂,入手微粘,刻着“裴”字的凹槽里,还死死嵌着半片断裂的、带着血丝的指甲。

沈墨规执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尺冰冷的刻度无声地卡在了“叁寸柒分”处。上月,替那位新晋的吏部尚书裴大人量制朝服时,那肥硕后颈堆叠的厚厚褶皱,就恰恰卡在这个刻度,勒得锦缎都变了形。他脑中莫名闪过那日量衣时,从裴府西边偏院隐隐传来的孩童啼哭,短促、尖锐,像被什么生生掐住了脖子的小猫,只一声,便断了。

“库里…还有批陈年的雪蚕丝吧?”剪子“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绞断绷紧的线头,惊得竹竿上几只偷闲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裴大人位高权重,身子矜贵。天凉了,给他裁件厚实些的中衣…贴身穿着,暖和。”

阿卯没应声,只是盯着师父映在靛蓝染缸水面上那晃动的倒影。水波扭曲了面容,但那惯常的温润笑意似乎还在唇角挂着,只是眼底深处,像是结了一层薄而坚硬的冰。雪蚕丝…遇热血便浮字显影,这哪里是裁衣,分明是要拿那老畜生的血,在寿衣上写就他的罪状书!

戌时的焦尾巷,白日里染坊伙计的喧嚣早已散尽,空无一人。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样,洗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将顾弦澈抱着琴匣疾行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印在斑驳的墙面上。襁褓裹着的硬物硌在心口,沉甸甸地发疼。临街酒肆隐隐飘来不成调的琵琶小曲,混着醉汉们含混不清的划拳笑骂,反倒衬得这深巷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风声骤起!凄厉如鬼啸,撕裂了粘稠的月色!

三道冰冷的黑影,裹挟着刺骨的杀意,直扑她心口要害——

几乎同时,一股清冽的、带着青竹气息和靛蓝染汁微酸味道的清风,毫无征兆地从侧面漫卷而来。眼前玄色大氅如墨莲般旋开,视野瞬间被一片沉稳的黑暗笼罩。她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夏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待她踉跄着站稳脚跟,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目光所及,那三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竟已齐刷刷断作九截,如同被最锋利的剪刀裁过,断口平滑如镜,整整齐齐地码在染缸沿上,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惊着姑娘了。”那声音沉在浓稠的夜色里,质地温润,像上好的玉磬轻轻叩击着青石。

顾弦澈倏然抬眸,撞进一双含笑的眼底。来人一身素色常服,唯有袖口处,银线绣成的流云纹随着他收势的动作如水波般流淌,无声昭示着天衣阁顶级绣郎的身份。可当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他执剪的右手虎口时,呼吸猛地一窒——一道狰狞如蜈蚣般的焦黑疤痕,横亘其上!那是渡敛门独门暗器“血蚕丝”灼烧皮肉才会留下的印记!

“粗布陋囊,当不得贵眼。”她指尖悄然划过琴匣边缘不起眼的暗格,一缕冰蚕丝凝成的琴弦无声探出半寸,蓄势待发。

那人却像是全无察觉,忽然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执起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温热的墨尺带着他掌心的暖意,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腕骨,尺尾悬着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极轻的颤音:“流云锦虽贵…”他话音未落,巷口骤然响起密集如鼓点般的马蹄声,踏碎了后半句话,“…见血,就藏不住了。”

二十铁骑如汹涌的黑潮,瞬间涌入狭窄的巷口,将唯一的出路堵得水泄不通。火把跳跃,将为首马上之人那张须发横张、油光满面的脸照得如同恶鬼。裴尚书在马上笑得浑身肥肉乱颤,声如夜枭:“给本官活剐了这弹琴的贱人!她怀里有…”

“可是您心心念念的‘百寿图’?”顾弦澈的声音清冷如冰泉,倏然打断了那刺耳的嘶吼。她手腕一抖,怀中紧紧裹着的“襁褓”应声展开!

清冷的月华如瀑般泼洒在那匹流光溢彩的锦缎上。霎时间,密密麻麻、暗红发黑的百个幼童血指印,如同地狱之花骤然绽放!每一个扭曲的指印,都像一只无声控诉的眼睛,在火光与月色交织下,红得刺目!红得惊心!

惊呼与倒吸冷气的声音尚未在铁骑中炸开,沈墨规手中的墨尺已如闪电般在身侧的染缸沿上轻轻一敲。

“哗啦——!”

一声巨响,染缸里靛蓝浑浊的汁液如同决堤的瀑布,轰然倾泻而下!粘稠腥臊的液体瞬间浇透了旁边晾杆上悬挂的那匹玄青贡缎!深青的缎面遇水,竟如同被无形的笔书写,飞快地浮凸出密密麻麻、蜿蜒如蛇的血色字迹:

二丫 狗剩 妞子

三月初七 端阳正午 六月廿三

金镶玉筷 沉香木镇纸 暖炉铜炭

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放…放箭!给老子放箭!射死他们!”裴尚书扭曲的嘶吼如同被踩住脖子的公鸡,瞬间撕裂了巷中死一般的寂静。

弓弦绷紧的嗡鸣刺耳欲聋!

就在那淬毒的箭镞即将离弦的千钧一发,顾弦澈蓄势待发的指尖,狠狠掐进了冰冷的琴弦!

《寒松泣》的第一个音,并非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

它似深冬子夜,第一片雪花悄然落在虬劲的松枝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轻柔,无形无质,却柔柔地裹住了那离弦而出的、闪着幽蓝寒光的箭镞。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彪悍铁骑手中高举的、闪着寒光的钢刀,竟在这奇异的宫商调里,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弯折下去,无力地垂落马鞍。

裴尚书肥胖的身躯刚从惊惶中试图稳住,便在这诡异的琴音里重心失衡,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重重摔下!未等他发出痛呼,那匹被染汁浸透、沉重异常的玄青贡缎,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毒藤巨蟒,带着湿冷的腥气,呼啸着缠上他粗短的脖颈,将他裹成一只只能徒劳蠕动、发出嗬嗬怪响的巨茧!

一点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溅上顾弦澈微凉的脸颊。

一方素白的丝绢,带着清冽的竹香和染坊特有的微涩气息,已轻柔地贴上她的肌肤。

“起调…急了些。”沈墨规的指腹隔着那层薄薄的丝绢,拭过她颊上那点微粘的血迹。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手势轻柔得如同在抚平一幅价值连城的苏绣上最细微的褶皱,“《寒松泣》…讲究的是沉腕凝气,劲力需含而不吐。”

她眼睫未抬,反手压弦,指下迸出一声裂帛般的锐响!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绝:“沉了力道…如何剖开那副污糟肚肠?”

最后一个颤音将尽未散,裴尚书怀中那个伪装用的假襁褓,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抓起,凌空飞起,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进染缸旁一个闲置的、垫着干草的空竹筐里。粗布散开,里面裹着的真婴孩,正吮吸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黑葡萄似的眼睛茫然四顾,浑不知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了个惊心动魄的转儿。

巷尾方向,官兵杂乱的呼喝与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跳跃的火光,如同潮水般迅速逼近。砖墙被映照得一片血红,杀机再临!

沈墨规的手毫无预兆地揽住了顾弦澈纤细却绷紧的腰肢。“得罪。”低沉的嗓音擦过耳际。夜风骤然变得猛烈,裹挟着两人拔地而起!青瓦在足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转瞬间,两人已立于高高的屋脊之上,将巷中的混乱与火光踩在脚下。夜风猎猎,吹动衣袂翻飞。

“这个,权当赔姑娘受惊之礼。”一个靛蓝色的布囊被塞进她因紧张而微微沁汗的掌心。布囊针脚细密得如同天边排列的星子,触手是厚实温润的质感,“琴乃杀伐之器,音为律魂之刃…总该有个妥帖的居所,才不负其名。”

顾弦澈摩挲着布囊边缘不易察觉的夹层暗纹,目光如针:“天衣阁的金剪银针…何时也裁得动渡敛门的裹尸布了?”

月光仿佛通了灵性,恰在此刻漫过他因动作而微微卷起的左侧袖口。那道狰狞的、焦黑如蜈蚣般的疤痕,在清辉下如同毒蛇吐信,一闪而逝。

“量衣人…最怕什么,姑娘可知?”他忽然出手,精准地扣住了她那只正欲悄然探向他袖口疤痕的手腕。

檐角积蓄了一夜的冰凉露珠,承受不住这轻微的震动,倏地坠落。一滴冰冷,正正砸进她微敞的衣领深处。那凉意如同活物,顺着细腻的肌肤一路滑向心口,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指尖,却如影随形,追着那道湿凉的痕迹,蜻蜓点水般、极轻极快地掠过她精致的锁骨凹陷处:

“怕量不准…”他俯身靠近,带着竹染清香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只有她能听见,“…美人骨。”

那触碰极快,如羽毛拂过,留下的却是燎原的火种。顾弦澈只觉得被他那指尖划过的那一小片肌肤,瞬间滚烫起来。

作者说

后续不断 浅更新淡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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