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演武场，平日里是府中护卫操练之地，今日却因一场特殊的遴选而气氛凝重。
雪仍在簌簌落下，将青石板铺就的演武场覆上一层素白。四周兵器架上陈列的各式兵刃凝结着冰霜，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场边几株苍松积了雪，偶尔有耐寒的鸟雀扑棱着翅膀从枝头跃起，震落一团雪雾。
肖战随着父亲步入演武场边早已设好的暖帐中。帐内炭火暖融，与帐外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帐帘掀起的刹那，凛冽寒风裹挟着雪粒卷入，肖战禁不住微微一颤，随即感受到十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好奇的、探究的、敬畏的，也有几分属于武人的粗粝打量。
他抬眸望去。
演武场中央，十余名劲装男子肃然而立，个个身形挺拔，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们虽穿着统一的王府护卫预备役服饰，但气质迥异，有的面带精悍，有的眼神倨傲，有的则沉稳内敛。
肖战的视线无声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最边缘的一个身影上。
那人站得笔直，如一杆孤直的标枪，悄无声息地立在纷扬大雪中，仿佛已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与其他或紧张或跃跃欲试的候选者不同，他异常沉默，甚至可以说是…沉寂。
雪花落在他墨色的发顶、宽阔的肩头，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微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自己脚前三分之地，仿佛外界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肖战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靖北王肖擎在主位坐下，示意肖战坐在身侧。王府护卫教头秦刚，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上前一步，声如洪钟：“王爷，世子，候选护卫共一十六人，均已验明正身，等候考较！”
肖擎微微颔首，目光如电，扫过场中众人，沉声道：“开始吧。”
“遵命！”秦刚抱拳领命，转身面向场中，气势陡然变得凌厉，“第一项，弓马！尔等需策马穿过前方障碍，于奔驰中射中百步外箭靶红心！中者为优！”
命令下达，场中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雪天路滑，视线受阻，移动靶射箭本就极难，何况还需驾驭马匹越过障碍。这第一项考较，便显出了难度。
候选者们依次上前，抽取马匹弓箭。
有人身手矫健，纵马如飞，箭矢嗖嗖破空，引来阵阵喝彩；有人马术不精，在雪滑的障碍前狼狈落马，满身泥雪，面色悻悻；也有人虽勉强完成，却箭矢脱靶，汗颜退下。
肖战静静看着，面色平静，偶尔看到精彩处，眼中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长生在一旁小声地点评着，他却很少开口，只是偶尔端起手边的热茶，轻啜一口，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飘向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
轮到那人时，雪下得更大了些。
他缓步走出队列，动作间没有丝毫凝滞，仿佛这严寒与大雪于他毫无影响。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于挑选最强健的马匹和最称手的硬弓，只是牵了最近的一匹黑色骏马，取了一张看似寻常的反曲弓和一壶箭。
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花哨。
“那人便是王一博。”肖擎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带着一丝审视，“名册上标注擅戟，看来弓马亦是不弱。”
肖战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未移动。
王一博轻夹马腹，黑马如离弦之箭般窜出，四蹄翻飞，溅起碎雪无数。他的骑术与其他人的张扬不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精准地规避着每一个障碍，速度却快得惊人。
越过最后一道障碍的瞬间，他侧身、张弓、搭箭——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停顿。
弓弦震响！
箭矢破开雪幕，带着尖锐的呼啸，精准地没入百步外箭靶的红心，尾羽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颤抖！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间，快、准、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场边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然而，王一博脸上却没有任何得意或松动的神色，依旧是那副万年寒冰般的漠然。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命中靶心的箭矢，直接策马回转，将弓箭交还，重新站回原位，微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惊艳一箭并非出自他手。
仿佛他只是一件完成任务的兵器，而非一个渴望得到认可的人。
肖战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茶水的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他却觉得那人的身影，比这漫天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好！”秦教头眼中闪过激赏，大声报出成绩，“王一博，优！”
弓马考较完毕，十六人中去其四。
接下来的拳脚、兵刃格斗，更是激烈非常。雪地上，人影翻飞，呼喝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能留到此时的皆是好手，争斗起来更是毫不留情，虽有点到即止的规矩，但拳脚兵刃无眼，仍不免有人挂彩，雪地上点点殷红，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肖战自幼体弱，未曾习武，虽聪慧过人，于诗词书画上心思玲珑，但对于这等真刀真枪的搏杀较量，终究是看得有些心惊。但他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只是偶尔在兵刃撞击发出刺耳锐响时，睫毛会轻轻颤动一下。
他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那个叫王一博的男子。
王一博的对手是一个使双刀的精壮汉子，攻势凌厉，双刀舞得泼水不进。然而王一博却只守不攻，步法诡异，身形在那片刀光中如鬼魅般穿梭，双刀竟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
他似乎极有耐心，只是在等待。
终于，在那汉子一轮急攻后力竭换气的瞬间，王一博动了！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侧身避开劈向面门的一刀，左手如电探出，精准地扣住了汉子持刀的手腕，一捏一卸！汉子吃痛，闷哼一声，单刀脱手！与此同时，王一博右腿无声无息地扫出，正中汉子下盘！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
那汉子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已重心尽失，砰然倒地，溅起一片雪泥。另一把刀还握在手中，却已失去了所有威胁。
王一博松开手，后退一步，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甚至连呼吸都未曾紊乱。
“王一博，胜！”秦教头高声宣布。
那汉子狼狈爬起，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看向王一博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惊惧与不甘，却也只能抱拳认输。
肖战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才不知不觉间，他竟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几场，王一博皆是如此。无论对手强弱，他总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结束战斗，用时极短，动作精准得近乎冷酷。他仿佛不是为了展示武艺，只是为了达成“胜利”这一个结果。
他身上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场，那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隔绝。其他候选者获胜后或多或少会流露出情绪，或看向暖帐方向以期获得关注，但他没有。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以及需要完成的任务。
最后一项，乃是考较兵刃特长。
候选者们纷纷使出看家本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场中寒光闪烁，劲风呼啸，倒也精彩纷呈。
终于，轮到了王一博。
他使用的，果然是一杆长戟。
那戟通体黝黑，似玄铁打造，戟身比寻常长戟更为粗长，月牙刃锋在雪光下流动着森然寒芒，戟尖一点冷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破人的视线。仅仅是握在他手中，便有一股沉凝凶悍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头发紧。
他持戟走入场中，大雪落在他肩头，落在冰冷的戟刃上。
站定，闭目，凝息。
刹那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离了。整个演武场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簌簌声。
然后，他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炫目的起手式，只是最简单的一记直刺！
“嗡——！”
长戟破空，竟发出低沉而震撼的嗡鸣！速度之快，力道之猛，仿佛要将这漫天风雪都撕裂开来！戟尖所指之处，空气似乎都为之扭曲！
一刺之后，并未停顿。劈、砍、挑、扫、勾…招式大开大合，霸道绝伦！那杆沉重的玄铁长戟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又或者说，他本人就成了那杆戟的一部分——冰冷、凌厉、充满毁灭性的力量。
戟风激荡，卷起地上积雪，在他周身形成一团旋转的雪雾。雪雾之中，那道黑色的身影与那杆黑色的长戟融为一体，动作刚猛暴烈，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美感。
那不是演武，更像是沙场搏杀！每一招都蕴含着最简洁有效的杀戮技巧，没有任何为了好看而存在的花招。
暖帐内，长生看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肖战身边靠了靠。
连久经沙场的靖北王肖擎，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场中那道舞动长戟的身影，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肖战的心跳，在那一刻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看着雪中那抹凌厉如刀锋的身影，看着那双舞动长戟时坚定无比、此刻却微垂着眼帘掩去所有情绪的眼眸，看着他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孤寂与冷硬…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攫住了他。有对那强悍武力的微微震撼，有对那冰冷气息的本能疏离，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好奇。
这个人，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为何如此年轻，却仿佛背负着万丈寒冰，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冻结了起来？
就在他思绪飘远之际，场中的王一博已然收势。
最后一式，他单手持戟，猛地向身旁一侧的空地挥出！
“轰！”
一声闷响！
戟刃并未触及地面，但凌厉的劲气却隔空将地上厚厚的积雪轰然炸开，露出下面青黑的石板！雪块四溅！
整个演武场，霎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隔空一击的威势震慑住了。
王一博缓缓收戟，立于身侧，戟尖斜指地面。他微微喘息着，口鼻间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空气中。一场如此剧烈的舞动，他额角却不见汗迹，只是那双始终低垂的眼眸，在收势的刹那，极快地抬起，朝着暖帐的方向瞥了一眼。
极其短暂的一瞥，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冰冷，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直直地撞入了肖战的眼中。
肖战猝不及防，与那目光对了个正着。
一瞬间，他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刺了一下，指尖微微发麻。那眼神太深，太冷，却又在那冰冷的最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别的什么东西。
像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游过的一尾鱼，倏忽不见。
王一博已然重新垂下了眼眸，恢复了那副沉默冷硬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幻觉。
暖帐内，肖战缓缓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温的杯壁。
心底那丝好奇，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逐渐扩大。
秦教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好戟法！凌厉刚猛，煞气十足！这才是战场上杀敌的功夫！王一博，优上！”
考较全部结束。
十六名候选者，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只剩包括王一博在内的五人。
秦刚将五人引至暖帐前，恭敬回禀：“王爷，世子，考较完毕。此五人皆为佼佼者，请王爷、世子定夺。”
肖擎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五人，最后落在肖战身上，语气放缓了些：“战儿，你看如何？心中可有人选？”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五名候选者，都集中到了肖战身上。
肖战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属于王一博的视线，也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依旧缺乏温度，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淡的…专注。
他站起身，走出暖帐。
寒风立刻裹挟着雪粒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长生赶忙为他撑起伞。
肖战一步步走向那五人，雪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在每个人面前都稍作停留，温和地询问一两个简单的问题，比如姓名、家乡，语气一如既往的谦和温润。
前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受宠若惊或紧张激动，回答时甚至带了点结巴。
最后，他停在了王一博面前。
两人之间，隔着纷飞的雪花。
距离近了，肖战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峻气息，以及……隐隐的血腥味和风尘味，那是属于边关沙场的味道，与他周身萦绕的墨香、药香截然不同。
他比肖战略高一些，身形挺拔如松，近距离看，更能看出那劲装下包裹着的肌肉线条流畅而蕴含着爆发力。他的面容英俊却冰冷，下颌线条紧绷，唇色很淡，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
此刻微垂着，看不清全部眼神，但肖战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胸前衣襟上，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评估的专注。
“你叫王一博？”肖战开口，声音温和，如同春风化雪。
王一博沉默一瞬，才低声道：“是。”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如同砾石摩擦，与他冷硬的外表倒是相得益彰，同样没什么情绪起伏。
“籍贯何处？”
“北境，邺城。”回答依旧简短。
肖战注意到，在说出“北境”二字时，王一博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擅使长戟？”
“是。”
“除了武艺，可还有其他擅长？”肖战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多问这一句。或许只是想听听他多说几个字。
王一博似乎顿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会有此一问，随即答道：“追踪，潜匿，野外求生，伤口处理。”
全是与护卫、与生存、与杀戮相关的技能。
肖战轻轻颔首，没有再问。
他转过身，走回暖帐，对父亲微微一礼：“父亲，孩儿已有人选。”
肖擎看着他：“哦？何人？”
所有人心都提了起来。
肖战抬起手，指尖越过纷飞的雪花，精准地指向那个沉默冷峻的身影。
“便是他，王一博。”
声音清晰，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话音落下，肖战看到，始终微垂着眸子的王一博，倏然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直直地看向他。
目光相交。
雪落无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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