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得好像你请我吃满汉全席似的。”顾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走到自动贩卖机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幽暗的走廊深处。
“也不是不行……看什么呢？”陈宇把刚买的饮料递过去，手指在贩卖机的按键上漫不经心地戳着。
“没什么。”顾魏压下心头那丝残留的疑虑，将注意力转回眼前闪烁的屏幕。刚想开口，就听“咚”一声轻响，出货口掉下个东西。
陈宇下意识想弯腰去拿，牵扯到伤处，动作顿时僵住。顾魏皱着眉，嫌弃地一把将他拎到旁边。
“自己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一边待着去。”他语气硬邦邦的，动作却利落地俯身，从出货口掏出一包酥皮小面包——正是他平时常吃的那种。
“给你的。”陈宇靠在冰凉的贩卖机外壳上，冲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傻气。
顾魏低头拆包装，指尖微顿，借着光影遮掩唇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我吃这个？”声音闷闷的。
“你不是一直就爱这种酥酥脆脆、渣子能掉一路的面包么？”陈宇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点遥远的怀念，“那会儿在外面，我发了工资就给你买这个。你就爱窝在沙发里，一边看剧一边啃，吃得满沙发都是渣……最后还得是我收拾。”
空气骤然凝固。
顾魏拆包装的手指停在半空，塑料包装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声响。
陈宇站在他对面，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像要在顾魏脸上灼出两个洞。
半晌，陈宇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再次开口：“所以，当年……为什么要走？”
顾魏猛地转身。陈宇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手腕，却因伤后动作迟滞，被他轻易甩开。
“还能为什么？”顾魏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像绷紧的弦，“因为我不想要这种在自动贩卖机里随时都能买到的小面包！我想要的是很多很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面包！” 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句句都冷的出奇。
“顾魏！”陈宇想追上前，顾魏却已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背影决绝地融入走廊的阴影。
陈宇站在原地，望着那消失的方向，半晌，才对着空寂低低呢喃了一句，带着不甘和固执：
“我……才不信。”
自那晚贩卖机前不欢而散，顾魏便像人间蒸发般再没踏进陈宇的病房。陈宇不是没想过去找他，奈何伤处位置刁钻，多走几步便牵扯得钻心地疼，是实打实的“蛋疼”，只能不甘地被困在方寸之地。
顾魏这几日确实分身乏术。他几乎将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泡在了儿童病房区，守在那个叫“小雨”的男孩身边。八岁的孩子，本应是闹腾的年纪，小雨却安静得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影子，缩在病床一角，抱着那个旧音乐盒，与周围充满童趣的病房环境格格不入，沉默得令人心头发紧。
“小雨，看看今天魏哥哥带了什么？”顾魏放轻脚步走近，脸上带着刻意柔和的浅笑，将一部平板电脑递到孩子面前。屏幕上是他精心挑选下载的动画和舒缓的童谣。过于安静的孩子，似乎对这些旋律格外敏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魏哥哥……” 小男孩闻声抬起头，怀里依旧紧紧搂着那个音乐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他小声唤着，声音轻得像羽毛。
顾魏将平板轻轻放在他手边，声音放得更缓：“这是奖励小雨这几天勇敢配合医生叔叔阿姨的礼物。” 小雨怯生生地看着崭新的平板，小手在旧音乐盒上摩挲着，却没有接。
顾魏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耐心解释：“你不是最喜欢听音乐盒里的这首歌吗？魏哥哥把它存进这里面了，” 他指尖点了点平板，“以后晚上，小雨想听多久就听多久，再也不用担心打扰到别人了。你可以听着它，安安稳稳地睡觉，好吗？”
“真的……？” 孩子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睛，倏地亮起一点微光。他小心翼翼地求证，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点小小的弧度，脸颊上两个深深的梨涡终于显露出来。灯光落进他清澈的眼底，映出一丝久违的、属于孩童的柔软光亮。
“顾医生，又来看小雨啦？” 一个清亮的女声打破了病房的宁静。来人一身白大褂，胸前别着儿科工牌。她素面朝天，五官却明丽爽朗，跟顾魏打招呼时神态自然熟稔，显然是老相识。
“嗯，来看看他。”顾魏应着，手上动作没停，温柔地揉了揉小雨细软的头发，细心地将耳机给孩子戴好，按下播放键。轻柔的音乐流淌出来，他才抬眼看向女医生：“蓝玫，结果怎么样？”
蓝玫晃了晃手里的化验单，神色稍缓：“刚出来的报告，目前来看，暂时没有大碍。”她压低声音，目光落在安静听歌的孩子身上，带着疼惜，“但最终排除风险，还得等一个月后的复查。如果那时候也没事……才能真的松口气。” 她忍不住又低声骂了句：“那些畜生……他才多大啊！”
“顾医生，您也在？” 门口传来招呼声。正是当初送小雨入院的那两位警察，一老一少，老成持重的周鸿福和略显青涩的司琦。
“周队，司警官。”顾魏正要起身招呼，一只小手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几人低头看去，只见戴着耳机的小雨身体微微绷紧，清澈的大眼睛里又浮起熟悉的惶恐。
“坐，坐吧。”周鸿福摆摆手，叹了口气，“你跟这孩子投缘，他那个妈……唉，听听也好，情况不太乐观。”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顾魏心下一沉：“调查受阻？”
“算是吧。”周鸿福揉了揉眉心，语气透着疲惫，“那个王菊，就是小雨他那个妈，简直让人无从下手！在家里对孩子非打即骂，活脱脱一个疯子；可进了看守所，立马变脸，整天哭天抢地，说自己没用，对不起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的话颠三倒四，真真假假根本分不清！”
“那……当初小雨被带走，跟她有关吗？”顾魏追问，指尖安抚性地在小雨手背上轻轻点了点。
“直接关系应该没有，”周鸿福摇头，“但她肯定知道内情！就是死咬着不松口，整个人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在惧怕什么。”
顾魏的目光扫过小雨专注的侧脸，转而问道：“孩子生父那边，有线索吗？”
“怪就怪在这儿！”一旁的司琦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急切和困惑，“我们开始问王菊，她一个字不肯说。查她背景才知道，她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她居然是海大的高材生！可大学还没毕业就人间蒸发了。再出现，就是在江城，带着小雨窝在个破出租屋里，打零工、酗酒……活得像滩烂泥！”
“海大？高材生？”顾魏眉头锁得更紧，“以她的学历，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打零工过活的地步吧？”
“是啊！”司琦用力点头，带着替人不值的愤懑，“她父母找了她快十年，肝肠寸断，她就在江城，竟然连个信儿都不给！简直……”
“司琦！”周鸿福沉声打断，严厉地瞪了徒弟一眼，“跟你强调多少遍了！办案讲证据、讲逻辑，不是让你替人感同身受！把个人情绪带进来，容易钻牛角尖！”
“是，师傅……”司琦讪讪地缩了缩脖子，退到周鸿福身后。
周鸿福无奈地摇摇头，转向顾魏，声音压得更低：“所以，王菊失踪那几年发生了什么，完全是个谜。小雨的生父是谁，更是无从查起。”
顾魏看着小雨沉浸在音乐中的恬静模样，若有所思：“或许……她是在躲什么人？躲得连自己父母都不敢联系？”
周鸿福眼中精光一闪，重重拍了下大腿：“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王菊身上绝对有更大的事！等她父母这两天赶到了，看看能不能撬开她的嘴，让她松口。她父母，现在是她唯一的线索了。”
“哟？顾魏！我找你几天了，原来躲儿科来了？” 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陈宇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姿势别扭地一瘸一拐挪进病房，乍见满屋子人，尤其是看清司琦和周鸿福的脸时，整个人瞬间僵住，脚趾头恨不得当场在拖鞋里抠出三室一厅。他下意识就想掉头溜走。
“师兄？！” 司琦眼睛一亮，惊喜地喊出声。
周鸿福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陈宇身上，从他那身刺眼的病号服扫到别扭的走路姿势，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呵，行啊陈宇，扫黄能把自己扫进医院，你这份‘敬业精神’，可真是给我们刑侦队长脸了。怎么？出了刑侦队的门，连昔日的师父都当空气了？”
陈宇被这熟悉的训斥钉在原地，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这才挤出个干巴巴的笑脸，像刚发现两人似的：“师、师父！司琦！哈哈……好、好久不见啊，呵呵，呵呵……” 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顾魏在一旁，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这傻里傻气、浑身冒傻泡的模样，简直没眼看！自己当年……到底是被什么牌子的猪油蒙了心？看上这么个傻缺的？
周鸿福没好气地瞪着他：“你一个万年光棍，跑儿科病房来凑什么热闹？” 看着昔日最得意的徒弟如今这副狼狈相，到底还是心软了，没好气地把屁股底下的凳子一脚踢到他跟前，“坐吧！一瘸一拐的，你腿让犯罪分子给崩了？”
“噗——” 顾魏一个没忍住，短促的笑声清晰地从口罩后漏了出来。
瞬间，病房里几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到他身上。陈宇哀怨地剜了顾魏一眼，尴尬得脖子都红了，喉结上下滚了滚，才顶着周鸿福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含混地应了一声：
“……算、算是吧。”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某座摩天大楼顶层。
厚重的防弹玻璃幕墙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室内却只亮着一盏孤冷的台灯，光线切割出宽大办公桌后模糊的身影。
一个低沉冰冷的男声在寂静中响起，每个字都像淬了寒冰：
“废物。煮熟的鸭子都能飞。”
下方垂首站立的男人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属下办事不力。本想吓唬那女人，逼她乖乖带着孩子回来……没想到她没敢报警，邻居却报了警……”
“蠢货！”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早该把人直接‘请’回来！现在，让她永远闭嘴是唯一的选择。至于那个孩子……”
“明白！孩子目前在医院，买家那边……还不知道出了岔子。”
“那就永远别让他们知道。” 冰冷的声线带着不容置疑的算计，“告诉买家……是孩子母亲反悔了。想继续交易？可以——加价。”
“这……” 下属有些迟疑。
“怕什么？” 阴影中的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嗤笑，“是他亲妈不愿意，又不是我们违约。加价，天经地义。”
“是……加多少合适？”
“再加两成。” 那声音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商品：“一颗这么‘新鲜’、‘适配度’又高的心脏……绝对值这个价。”
“……是！” 下属心头一凛，迅速应下，不敢再有丝毫质疑。空气中只剩下死寂和那无声弥漫的、令人作呕的贪婪与冷酷。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