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下来的一周,陈宇还算安分地养着伤。出院那天,他在医院门口磨蹭了许久,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来往人群中搜寻,却始终没盼到那个清冷的身影。在实习生魏瑶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才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医院。
“队长,你一个人能行吗?下周还有行动呢,要不……我再给您请两天假?”魏瑶一边帮他把少得可怜的行李塞进后备箱,一边担忧地问。
“不用。”陈宇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拆着手腕上最后一点纱布,语气敷衍,“我明天就归队。”
“干嘛这么急啊?”魏瑶关上车门,回头看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唠叨,“顾医生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你这伤得好好养,马虎不得!”她习惯性地拉开陈宇公寓的冰箱门,顿时被里面的景象噎住了——除了几瓶孤零零的矿泉水,空空如也。“队长,冰箱里怎么什么都没有?这地方能住人?”她简直叹为观止。
“柜子里有泡面,饿了就自己泡。”陈宇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瞥了眼自己拆纱布拆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浑不在意,“我困了,睡会儿。你回队里记得帮我销假。”
“不是,队长,您真打算明天就去啊?”魏瑶从厨房探出头,还想再劝,陈宇已经摆摆手,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后。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顾魏捏着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站在一片破败老旧的小区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若有似无的垃圾酸腐气。他对照着斑驳的门牌号,最终停在一扇油漆剥落的铁门前。深吸一口气,他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铁皮上叩出沉闷的声响。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带着警惕和不耐的女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脸。出乎顾魏意料,门后的女人约莫三十多岁,身材有些发福,但五官底子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清秀。她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此刻正像探针一样上下扫视着顾魏。
“找谁?”她语气生硬,带着浓浓的戒备。
“请问,是王菊女士吗?”顾魏神色平静,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是王雨的主治医生,顾魏。”
“医生?”王菊狐疑地接过名片,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好一会儿,眉头拧得更紧,“孩子不是被你们带走了吗?前两天警察还趁我不在家,跑来翻箱倒柜的,现在又来个医生?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拔高,充满了不信任和抵触。
“王女士,”顾魏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目光直视着她,“是小雨托我来的。他想让我看看您,也让我跟您说说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外面说话不方便,不请我进去坐坐,喝杯水吗?”
王菊警惕地探头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楼道,确认只有顾魏一人,这才不情不愿地侧过身,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进来吧。”
顾魏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狭窄楼道里堆放的杂物和墙壁上可疑的污渍,跟着王菊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屋子。
一股混杂着廉价烟味、食物馊味和未散尽的酒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顾魏面色如常,接过王菊递来的一个边缘有些豁口的玻璃杯,里面是白开水。“谢谢。”他微微颔首。
王菊在他对面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坐下,重重叹了口气,先发制人地诉起苦来:“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我对不起小雨,可你看看这家里,像样吗?我是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不是我不想去医院看他,实在是……没钱交医药费啊!”她努力挤出几滴眼泪,试图博取同情,蒙混过关。
顾魏没有碰那杯水,只是将杯子轻轻放在旁边一张油腻的小茶几上。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锁住王菊闪躲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王女士,您知道小雨受伤住院了。那您知道,他具体伤在哪儿了吗?”
王菊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别过脸,用手背胡乱抹了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凄楚:“知道……小雨这孩子命苦啊!从小就没了爹,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有时候是气急了才打他几下,但我保证,我收着劲儿呢!怎么可能真把他打坏……”她絮絮叨叨,试图将话题引回自己熟悉的“苦情母亲”剧本。
“所以,”顾魏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眉峰微挑,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您认为小雨这次住院,只是因为被打了几下,小题大做了?”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那么,强行带走小雨的那伙人,您真的不认识吗?”
“不认识!”王菊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拔高声音,尖利地反驳,“我怎么可能认识人贩子!你们医生怎么也跟警察一样胡搅蛮缠!小雨是我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叫人贩子把他带走?笑话!再说了,他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就受了点皮外伤,小孩子磕磕碰碰不是很正常?”她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眼神却飘忽不定。
顾魏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直到她话音落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像重锤敲在紧绷的鼓面上:
“他不止是受了点皮外伤。所以……您真的还不知道吗?”他故意停顿,目光紧紧盯着王菊的脸。
果然,王菊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巨大的愕然和不易察觉的恐慌。下一秒,她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攫住,猛地从椅子上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顾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扭曲变形: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受伤?!小雨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半个小时后。
顾魏从那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身后是王菊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嚎啕。那哭声穿透薄薄的门板,在破败的楼道里回荡,充满了迟来的、被巨大恐惧彻底碾碎的悔恨与崩溃。
门板在王菊撕心裂肺的哭嚎中微微震颤,那声音像濒死野兽的哀鸣,充满了被彻底击垮的绝望。顾魏站在门外昏暗的楼道里,没有立刻离开。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屋内散发出的浑浊气息,让他胃部微微不适。
他背靠着斑驳掉灰的墙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悲恸和刚才直面人性深渊的寒意。王菊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激烈、也更……真实。那不仅仅是得知儿子真相的悲痛,更是长久以来的恐惧瞬间引爆的悲凉。
几分钟后,屋内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干呕声。顾魏知道,时机到了。他再次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屋内的景象比他离开时更显狼藉。王菊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刚才递给顾魏的水杯已经摔得粉碎,玻璃碴和水渍混在一起。她头发散乱,双眼肿得像核桃,脸上涕泪交加,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在微微发抖。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红肿、涣散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希冀。
“顾……顾医生!”她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却因为脱力又跌坐回去,只能徒劳地朝着顾魏的方向伸出手,声音嘶哑破碎,“救救他……求求你救救小雨!他才八岁!他才八岁啊!那帮畜生……” 她语无伦次,那个残酷的词似乎烫伤了她的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魏没有上前搀扶,只是平静地站在门口,挡住了外面渗进来的微光,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冷峻。
“阻断药已经在用了,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努力。但效果如何,需要时间和复查。”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医者的疏离,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给予安慰,“现在,能救小雨的,不只是药,还有时间,以及……真相。”
“真相?”王菊茫然地重复着,眼神空洞。
“是谁带走了他?是谁对他做了那些事?”顾魏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王菊混乱的心防,“他们为什么要找上王雨?王菊,你心里很清楚。你躲了这么多年,怕的到底是什么?现在,你儿子命悬一线,你还要继续躲下去,让那些畜生逍遥法外,甚至可能再去害别的孩子吗?”
“是天使医疗……” 王菊听到这个名字,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恐惧瞬间压倒了悲伤,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发出痛苦的呻吟,“不能说……不能说……他们会杀了我……杀了小雨……杀了所有人……”
“他们是谁?”顾魏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那个让你从海大高材生变成今天这样的人吗?是那个让你连亲生父母都不敢联系的人吗?是那个让你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走却不敢反抗的人吗?!”
顾魏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王菊早已崩溃的神经上。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翻涌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恨意,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
“想想小雨。”顾魏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他现在躺在医院,最需要的是妈妈。但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害怕和哭泣的妈妈,而是一个能保护他、为他讨回公道的妈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告诉警察。这是你唯一能为他做的,也是唯一能救他的路。”
王菊的瞳孔收缩着,胸膛剧烈起伏。她看看顾魏,又看看地上碎裂的玻璃杯,再看看这间破败得如同牢笼的屋子。过往被刻意尘封的、充满血泪和恐惧的记忆碎片,在残酷现实冲击下,正疯狂地撕扯着她最后的防线。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最终,那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说了一个字。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踢开,周鸿福拿着枪快速的冲进来,在看到顾魏的一刹那,他和司琦都愣住了。
“顾,顾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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