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唯余风过松针的沙沙细响。清商署内院深处,顾弦澈独坐轩窗下。月光如水,流淌过她膝上那张焦尾古琴,映得丝弦根根如冰魄凝成,泛着幽微的冷光。指尖无意识拂过琴弦,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刺痛感沿着指腹神经蔓延而上,直抵心尖——那是冰弦髓深植于骨血中的寒毒在月华下悄然躁动。她微微蹙眉,将手拢入广袖,袖中一枚刻着奇异音纹的玉符触手生凉。
更深露重,寒气砭骨。她起身欲关窗,檐角风铃却无风自动,发出一串急促而清脆的碎响。
来了。
果然,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落在庭院青石板上,步履无声,却带着一股沉凝如山的威压。沈墨规。他肩上随意搭着件墨色锦氅,内里是银线暗绣云纹的窄袖劲装,衬得身形越发挺拔料峭。只是左臂衣袖下,隐约透出一线幽蓝脉络,在月下如活物般微微搏动——正是听骨桥一役后,麟趾香混入童骨粉渗入伤处所生的“怨蚀痕”。
他目光如刀,直刺窗内:“清音先生好雅兴,月下独抚,是嫌这长夜太过太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夜露般的寒意。
顾弦澈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点,窗扉无声滑开半扇。她迎上他的视线,眼神清澈,声音却似古井无波:“墨尺大人夤夜造访,想必非为听琴。可是太后玉体又有吩咐?”她刻意略过“涤音使”的身份,只提“清音先生”。听骨桥下那张血写的药方与碎裂的鲛绡,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
沈墨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幽光,唇角勾起冷峭的弧度:“‘涤音’之责,先生岂敢忘?太后的‘凝华丹’,所需药引,时辰到了。”他抬手,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自袖中滑出,令牌上缠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暗红怨气,如活物般缓缓游动,正是渡敛门独有的“怨蚀令”。“城西,荒祠。太后…等不及了。”最后一句,带着沉沉的重量。
“怨蚀骨”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顾弦澈心头。她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颔首:“既如此,大人引路便是。”素手一招,焦尾琴如有灵性般凌空飞起,稳稳落入她怀中。她步出房门,月白裙裾拂过石阶,裙摆上沾染的几点幽蓝怨蚀痕,在月光下与琴弦寒光无声呼应。
城西荒祠,残垣断壁在惨淡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铁锈与腐败花朵混合的怪味。祠堂中央,一具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匍匐在地。皮肤青灰,皮下似有无数蚯蚓在蠕动,肌肉僵硬如铁石,关节却以非人的角度反转——正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人愧”,与听骨桥下那具琉璃俑内的乳娘如出一辙。
沈墨规立于尸旁丈许之外,周身似有无形屏障,将那浓烈的尸气与怨念隔绝在外。他并未看那尸体,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顾弦澈身上:“太后要的是‘生髓’时的至纯冰弦气,先生当知如何取用。”他左臂的幽蓝脉络在暗处搏动得似乎更明显了些。
顾弦澈没应声,只缓步上前。随着她靠近那具人愧尸体,怀中的焦尾古琴竟似感应到什么,琴身内部发出低沉的嗡鸣,几缕极其微弱、纯净如星屑的淡蓝光华从琴轸处渗出,无风自动地飘向那具扭曲的尸身,如同无声的安抚。这便是焦尾琴对“人愧”独有的感应——《安魂》之引。
她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搭上冰冷的冰弦。正要催动冰弦髓之力抽取那骨髓深处的一点冰寒精粹,另一股截然不同的阴冷气息却骤然自身后逼近!
沈墨规出手了。他并未靠近尸体,只是右掌虚虚一抬,五指间暗红色的怨蚀之气如毒蛇吐信,瞬间激射而出,直扑尸身天灵!他要同时抽取这具人愧尸体内淤积的“怨蚀骨”之力!左臂的幽蓝脉络骤然亮起,仿佛被这力量引动。
两股力量——至寒至纯的冰弦髓气,与至阴至邪的怨蚀骨力,几乎同时触及那具人愧尸身!
异变陡生!
“嗡——!”
一声沉闷如远古巨兽咆哮的震鸣自尸身内部轰然炸响!原本匍匐僵硬的尸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拉扯!紧接着,一道刺目欲盲的幽蓝光柱自尸体心口处冲天而起,瞬间将整个荒祠映照得如同深海魔窟!蓝光之中,冰晶与暗红的怨气疯狂交织、碰撞、撕扯,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无数利刃切割着空气!祠堂角落堆积的陶俑碎片被卷起,悬浮于空中,发出尖锐的嗡鸣。
顾弦澈首当其冲!那狂暴的蓝光蕴含的冲击力远超想象,她只觉胸口如遭重锤,冰弦髓之力在体内骤然失控乱窜,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她闷哼一声,脚下踉跄,眼看就要被那股巨力掀飞!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硬生生将她向后拽离了能量风暴的中心!那只手的手背上,幽蓝的脉络如同燃烧的冰线,剧烈闪烁。
是沈墨规!
他不知何时已欺近她身侧,玄色衣袖被乱流撕扯得猎猎作响。他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五指间怨蚀之气暴涨,形成一面暗红色的扭曲气盾,强行挡在两人身前,堪堪抵住那狂暴的蓝光冲击!左臂的幽蓝光芒几乎透衣而出。
两人身体被迫紧贴。隔着薄薄的衣料,顾弦澈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贲张的力量,以及他身上那股冷冽如雪松、却又缠绕着血腥怨蚀的复杂气息。而沈墨规,亦能感觉到掌中那截手腕的纤细与冰凉,以及她体内因冰弦髓反噬而剧烈波动的寒气,透过肌肤直刺而来,与他左臂的灼痛阴寒狠狠撞击!
剧痛与奇异的冰冷触感同时席卷。顾弦澈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抬眼望去,正撞进沈墨规近在咫尺的眼眸深处。那双惯常幽深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竟翻涌着惊疑不定的暗潮,以及一丝……被体内翻腾的怨蚀与对方寒气双重夹击下难以掩饰的紧绷?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冰弦髓与怨蚀骨,这两股本该是水火不容、互为克制的力量,在刚才那毁灭性的碰撞中,竟产生了一瞬间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共鸣!
蓝光肆虐片刻,终于渐渐黯淡、消散。祠堂内一片狼藉,碎石尘土簌簌落下。那具人愧尸体已被狂暴的力量彻底撕裂,化作一地散发着恶臭的暗色碎块。
沈墨规率先松开手,力道撤得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生死关头的紧握只是错觉。他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掌心,那里残留着一丝来自顾弦澈手腕的、极其细微的冰寒之气,正与他指尖萦绕的怨蚀红痕无声对抗、消融。左臂的幽蓝脉络缓缓平复,却依旧在皮肉下隐隐浮动。
“看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太后这‘药引’,比听骨桥的琉璃俑更难伺候。”目光转向地上狼藉的尸块,眉头紧锁。
顾弦澈稳住身形,迅速调匀呼吸,压下体内翻腾的冰弦髓。她同样看向那堆碎尸,眼底冰寒一片:“此人身化‘人愧’,怨毒蚀骨,绝非寻常横死。其中必有古怪。”她强忍着脏腑间的隐痛,再次走近那片污秽。焦尾琴在怀中微微震动,琴弦无风自颤,发出极低微、断续的音节,不成曲调,却透着一股悲怆。
沈墨规亦跟进一步,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些令人作呕的碎块。他蹲下身,并未直接触碰,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一缕暗红如血丝的怨蚀之气缓缓探出,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极其精准地探向一块较为完整的、沾染着深褐色污迹的衣物碎片。
当那缕暗红怨蚀之气触碰到布料的刹那——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烙铁入水的声响。那沾染污迹的布片之上,竟骤然升腾起一片朦胧扭曲的光影!光影闪烁不定,如同破碎的镜面,几个模糊的画面碎片飞速掠过:
一只染着艳丽蔻丹、却沾满泥土的手,死死攥着一枚断裂的、式样精巧的鎏金蝶恋花发簪,簪头蝶翼上镶嵌的细小珍珠滚落泥泞;一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女子脸庞,瞳孔放大,倒映出一角飞翘的、饰有狰狞兽头的屋檐,檐角蹲兽獠牙毕露;最后,是视野急速翻滚坠落时,瞥见地上一个打翻的、胭脂色的小巧瓷盒,盒盖内壁,用极细的瘦金体刻着“绿腰”二字……
画面倏然破碎,消失无踪。
沈墨规指尖的怨蚀之气随之收回,他脸色微沉,眼底掠过一丝凝重:“是她。”
顾弦澈看得真切,心头亦是一凛:“揽翠轩的头牌,绿腰姑娘。三日前报的失踪。”那枚蝶恋花发簪,她曾在太后赏下的一本《宫妆百巧》图谱中见过,是内府造办处的独有式样。而那胭脂盒上的刻字,更是揽翠轩头牌才有的标记。
沈墨规站起身,玄色衣摆拂过地面尘埃:“看来这‘人愧’,是冲着她来的。能引动你我之力如此异变,背后之人所图不小。”他目光再次投向顾弦澈,带着审视,“太后要的东西,今日是取不成了。但这线索,清音先生想必不会放过?”他左臂的幽蓝脉络似乎随着他情绪的波动,又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顾弦澈怀抱焦尾琴,指尖在冰冷的琴弦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绿腰惊恐的脸庞和那枚断裂的发簪在她脑中闪过。她抬眼,眸光清冽如寒泉:“涤音之责,在涤荡妖氛。此案既涉邪术害命,自当追查到底。”她话锋一转,看向沈墨规沾染了尸尘污迹的袖口,“墨尺大人这身云锦,怕是污了。”那污渍的位置,恰靠近他左臂幽蓝脉络的所在。
沈墨规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袖口上几点不起眼的暗褐色污痕,正是刚才混乱中溅上的尸块秽物。他眉峰几不可查地一蹙,天衣阁阁主的本能让他对这污迹极为不悦。他随意地抬手,指尖怨蚀之气微吐,便要将其腐蚀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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