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书名:咎由自取
作者:函星仔

顾明风回到顾氏集团时,整座城市已浸在暮色里。

顶层办公室的百叶窗没拉严,金红色的霞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割出几道亮得刺眼的口子,倒像是他此刻心里的模样——被生生扯开的裂缝,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反手带上门,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走廊的声息,也把自己困在了这片死寂里。

皮鞋踩在羊绒地毯上,悄无声息,却每一步都像碾在碎玻璃上。最后他重重跌进真皮座椅里,椅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像是替他泄了半分力气。

桌上的文件堆得像座小山,边角都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小林刚送来的黑咖啡,瓷杯壁还凝着水珠,热气袅袅地往上冒。可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在桌面上胡乱摸索,最终落在了一盒未拆封的烟上。

这是小林今早放在这儿的,当时他只皱了皱眉,心想这助理越来越不懂规矩——他顾明风何时碰过这东西?

可此刻,烟盒的棱角硌在掌心,竟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撕开塑封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捏起一根烟,过滤嘴蹭过指尖,竟有些发烫。打火机“咔哒”一声窜起火苗,幽蓝的光舔着烟卷,也映在他眼底,那里沉着片化不开的红,像五年前那个雨夜的血。

第一口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胸腔像被撕开道口子,疼得他弯下腰。可那股辛辣的味道钻进喉咙时,心口翻涌的钝痛竟奇异地缓解了些。

他就那么坐着,任由烟灰落在昂贵的深灰色西裤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模糊了窗外最后一点晚霞。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时,他正盯着指间燃尽的烟蒂发呆。那截焦黑的烟头蜷曲着,像条死虫,让他想起晏清后腰那道被烟疤截断的牙印。

小林抱着几份文件走进来,刚迈进门就被烟味呛得缩了缩脖子。他看着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足有七八根,再看看顾明风眼底的红血丝,以及那身挺括西装上沾着的若有若无的酒气,手里的文件差点没拿稳。

这位素来有洁癖的顾总,连办公室香薰都只许用冷调雪松味,连钢笔都要每天用麂皮擦三遍,此刻竟会任由烟味熏透衬衫,任由烟灰落在裤子上。小林跟他八九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顾总,”小林把文件轻轻放在桌角,声音放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前几日您在‘魅影’酒吧的事,网上有几条匿名帖子在传,说……说您和那里的男模过从甚密。”他顿了顿,连忙补充,“不过您放心,我已经让公关部处理干净了,IP地址都溯源屏蔽了,连缓存都清得一干二净,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

他抬眼瞥了顾明风一眼,见对方没反应,才继续说:“要是被董事长知道您为了个‘男模’动这么大动静,又是包场又是动怒的,怕是……怕是又要动气。”

顾明风这才缓缓抬起眼。他的睫毛上像蒙了层雾,眼神空茫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将指间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火星熄灭的瞬间,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倒像是把他从什么地方拽了回来。

“小林,”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毛刺,“你跟我多久了?”

小林一怔,连忙回答:“算上实习,有八九年了。”

“八年啊……”顾明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太多东西,疲惫、自嘲,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又摸出根烟点燃,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眼下跳了跳,映出几分红,“够久了,久到该听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他望着窗外的玻璃幕墙,那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苟,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颓唐,倒像是五年前站在击剑馆领奖台上的自己——明明握着金牌,却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拆了重装过。

“小的时候,我爸对我严得像驯兽。”他缓缓开口,指尖的烟明明灭灭,烟雾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轮廓,“学佩剑,必须拿全国冠军,少一分都要罚站到天亮;背单词,错一个就罚抄一百遍,抄到手指抽筋;就连吃饭,咀嚼次数都要数着,他说‘成大事者,连细节都要精准得像瑞士钟表’。”

小林的呼吸放轻了。他见过顾董事长,那位永远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得苍蝇都站不住脚,看顾明风的眼神像在验收一台精密仪器。他总说“明风这孩子,天生就是块做大事的料”,却从没人想过,这“料”是被怎样的锤子砸出来的。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是不做到最好,我和你妈就再生个弟弟’。”顾明风的喉结滚了滚,烟蒂在指间抖了抖,落下一点灰,“还说,‘人分钻石和石头,你不当钻石,有的是人当’。我那时候才七岁,真以为自己是块随时会被换掉的石头。所以拼命往前跑,跑成了别人眼里的‘顾少’,拿遍了击剑冠军,念完了常青藤,可跑到头才发现,我连怎么对人笑都忘了。”

烟灰落在白衬衫的袖口上,他浑然不觉:“身边的人都怕我,要么是为了顾家的资源,要么是被我那副冷脸吓退。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赚钱,扩张,联姻,直到遇见晏清。”

他的声音忽然软了,像被温水泡过的棉线,连带着指尖的烟都稳了些:“五年前我练佩剑摔断了手,桡骨粉碎性骨折,躺在床上像条废鱼。医生说至少三个月才能动,我爸怕耽误了年度锦标赛,特意从营养师协会请了人来,就是晏清。”

“那时候他刚毕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还别着个别针,大概是怕开线。他拎着个保温桶站在病房门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有对浅浅的梨涡,说‘顾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专属营养师晏清’。”

顾明风的眼前仿佛又铺开那幅画面,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青年发梢镀上一层金边,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杂粮粥香,“我那时候脾气坏得很,嫌他熬的杂粮粥太淡,摔了三个碗;说他搭配的蔬菜沙拉没味道,让他直接倒进垃圾桶。可第二天一早,他还是笑眯眯地端着新的进来,说‘顾先生手伤着,得吃点软和的养脾胃’。”

他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松手,烟灰缸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喂我喝粥的时候,指尖蹭过我唇角,我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顾明风的声音发颤,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蹲在床边给我读泰戈尔的诗,第一次有人记得我不爱吃香菜,连馄饨里的都要一个个挑出来;第一次有人在我疼得睡不着时,坐在床边轻轻给我按太阳穴。他说‘顾先生别皱眉呀,皱眉就不好看了’,说‘等您好了,我们可以去公园散步,我知道有家甜品店的双皮奶特别好吃,奶皮厚得能粘住勺子’。”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被人放在心尖上疼,是这种感觉。”他忽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的气音像只受伤的兽,压抑着呜咽,“我偷偷查了他的资料,想知道他喜欢什么,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他。我决定跟他走,离开顾家,离开那些奖杯和协议,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都收拾好了行李,护照藏在鞋垫下,后备箱里放着给他买的新手机,里面存着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我给他发消息说‘等我,今晚就走’,他回了个‘好’,后面跟了个小兔子的表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低下去,像根被拉到极致的弦,“可我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他站在路灯下,穿着件米白色的毛衣,像株被冻着的芦苇。我让他跟我走,他却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我后来才想明白,他说的是‘明风,我走不了’。”

“他有他放不下的人。”顾明风的声音突然卡住,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把那句哽在喉咙里的话咽下去,转而攥紧了拳头,“我还没来得及劝他,就被我爸的保镖按住了。四个大男人,把我按在地上,头磕在台阶上,嗡嗡作响。我看见他站在那儿,手里的药盒掉在地上,看见他转身时踉跄了一下,却没能追上一步。”

“那种无力感,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文件散落一地,发出哗啦的声响,“像被扔进深海里,四周都是黑的,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来我爸把我关在别墅里,断了我所有通讯。”他抹了把脸,指尖沾着湿漉漉的凉意,“他把林氏集团的联姻协议摔在我面前,说‘签了它,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我要是不签,晏清他们一家只会更难。

“我签了。”顾明风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角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又迅速被他擦掉,“我看着协议上自己的名字,像在看个陌生人。我想,等我接手了公司,有了足够的权力,就能把他护在身后了。可等我终于摆脱我爸的控制,找遍了全城,才发现他早就不在了。”

“我找了他五年,整整五年。”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他却又点燃一根,“上次在‘魅影’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可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个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冷。”

“他身上全是疤。”顾明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后腰有块烟疤,褐色的,像条蜈蚣;锁骨处有皮带扣的压痕,紫黑紫黑的;手腕上还有几道浅浅的割伤……他以前最怕疼,连打针都要攥着我的手,闭着眼睛说‘明风你别看,我怕疼’。”

他忽然抬头看向小林,眼里红得吓人,像头困在牢笼里的兽:“小林,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恨我,骂我,用酒瓶砸我,可我知道,他心里的疤比身上的深。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我要的从来不是五年前的影子,就是现在这个浑身带刺的他?我不在乎他跟多少人睡过,我只在乎他现在疼不疼,累不累!”

小林站在原地,手里的文件袋捏得发皱。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懂了,为什么顾明风肯掷三千万包下酒吧包厢,为什么敢跟杜路景硬碰硬,为什么会在办公室里抽得满室烟味。那个叫晏清的人,是这位冷面总裁藏在铠甲下的软肋,是他兵荒马乱的青春里,唯一偷来的糖,却被他不小心摔碎了,如今只想把那些碎片一片片捡起来,哪怕被割得满手是血。

小林望着顾明风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又扫了眼散落一地的文件,他明白,此时该安慰顾总。他忽然上前一步,语气比刚才坚定了几分:“顾总,您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项目吗?”

顾明风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恍惚。

“当时对方突然变卦,要求加价三成,不然就终止合作。”小林的手指攥得发白,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您在会议室里坐了整整七个小时,从法律条文谈到市场前景,最后对方老总拍着桌子说‘顾总这股韧劲,我服’。”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明风指间的烟上,“那时候您说,‘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得咬紧了不松口,哪怕磨掉半颗牙’。”

顾明风捏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颤,烟蒂上的火星掉落在西裤上,烫出一个小小的黑印。

“晏清先生……”小林特意放轻了语气,“他不是项目,也不是合同,是活生生的人。但道理是相通的——您现在坐在这儿抽烟,把自己熬成这副模样,他能看见吗?能知道您有多后悔,有多心疼吗?”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摞整齐放在桌角:“您说您想捡起那些碎片,可碎片在‘魅影’啊。您在这儿满手烟味地耗着,碎片只会被酒吧里的烟酒气泡得更皱。”

顾明风捏着烟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我跟着您八年了,从没见过您这个样子。”小林的声音柔和了些,带着几分恳切,“您总教我‘解决问题要找到根源’,现在根源就在三楼的包厢里。您在这儿耗着,除了让自己更难受,让董事长看出破绽,没有一点用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保温袋,放在桌角:“这是我爱人早上做的红豆糕,说甜食能提神。您……去见见他吧。哪怕什么都不说,站在那里,也比在这儿被烟呛着强。”

顾明风盯着那个保温袋,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突然将烟蒂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火星熄灭的那一刻,他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备车。”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清亮,“去魅影。”

小林看着他快步走出办公室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伸手抹了把额头——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拿起桌上的红豆糕,对着门口的方向轻声说:“顾总,这次可别再把它摔碎了。”

黑色宾利驶离顾氏大厦时,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正被夜色吞没。顾明风靠在后排座椅上,指尖摩挲着西装口袋里的东西——是一片压了五年的银杏叶,那年秋天他和晏清在医院的花园里捡的,晏清说“这叶子多美呀!等你好了,我们去香山看红叶”。

车停在“魅影”门口时,酒吧刚亮起霓虹灯。顾明风推开车门,身上的雪松香混着晚风飘进巷口,他抬头望向三楼的窗口,那里亮着暖黄的灯光,像一只在黑夜深处等待的眼睛。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银杏叶,迈步走了进去。这次,他没带保镖,没揣合同,只带着小林塞给他的那盒红豆糕,和一颗虽怕破碎,却更怕错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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