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
砸在重庆高低错落的街巷，溅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肖战站在一栋老式公寓楼的屋檐下，逼仄的空间勉强为他挡去部分风雨，裤脚和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却早已湿透，洇开深色的水痕。
清晨六点，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过分俊朗却难掩疲惫的脸，一条银行的催款通知毫无温度地躺在里面，每个字符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欠款金额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零。
最后缴费期限：72小时。
雨水顺着屋檐汇聚成股，哗啦啦地砸在他脚边的水洼里，像是在为那无声的倒计时敲打着节拍。
三天。
他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肖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潭般的沉静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他撑开一把黑色的旧伞，迈步走入滂沱的雨幕中。伞骨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轻响，风雨立刻从四面八方扑来，试图侵吞这唯一的庇护。
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一个知名综艺录制基地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年轻人有点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最终只是沉默地打开了计价器。
肖战靠在后座，望向车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城市景色。
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的轮廓，沉静，淡然，是历经反复捶打后才会有的状态。
他知道慌乱无用，叫苦更无人听。
车子在早高峰的车流中艰难穿梭，最终停在一栋现代化的大楼前。与刚才他出发的那片老旧城区相比，这里光鲜亮丽，灯火通明，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口。
他刚推开车门，一把伞就急躁地伸了过来，险些戳到他。
“我的祖宗，你可算来了！周制片最讨厌别人迟到了！”经纪人陈昊一张嘴就是连珠炮似的抱怨，眼神却始终粘在手机屏幕上，刷着微博热搜榜，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显然那屏幕上的世界比眼前活生生的艺人更吸引他。
肖战没有说话，默默收好自己的伞，跟在他身后走进大楼。
空调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湿透的鞋袜更觉冰凉。
电梯里，陈昊终于舍得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上下打量着肖战。
“看见没？#昔日影帝疑似街头买醉#，”他把手机屏幕怼到肖战眼前。
上面是几张模糊的抓拍，恰好是肖战昨晚从一个小剧场旁边出来，站在路边等车的画面，配文极尽夸张臆想之能事。
陈昊愤愤道：“黑红也是红，有点讨论度总比死了强。我告诉你，肖战，别再端着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替你垫付了那么多违约金，不是让你继续演阳春白雪的！”
肖战的视线掠过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昊突然压低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更加刻薄：“这档《心动信号》综艺节目，可是周制片点名要你上的，说是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你给我机灵点，人家让你干嘛就干嘛，撒娇卖萌、哭穷卖惨，哪怕装疯卖傻，你也得给我演好了！把你那点没用的清高作派收一收，听见没？要是再搞砸，那笔违约金……”
他顿了顿，吐出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够你在老家买三套大平层了。想想你爸妈，如果没人拉你一把，你现在连稍微有几句台词的特约群演都抢不过！”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了指定楼层。
肖战始终沉默着，仿佛那些话都只是过耳的风声。他只是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一枚素圈戒指。
那是他三年前最后一部电影杀青时，剧组送的纪念品，不值什么钱。但他被雪藏的这三年，无论多难，他都没想过把它摘下来卖掉。
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是一种无声的锚定，提醒着他自己究竟是谁，从何处来。
这不是婚戒，却是他对自己演员身份最固执的凭证。
陈昊瞥见他的动作，翻了个白眼，显然无法理解这种“矫情”。
来到接待室门口，陈昊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热络的表情，敲了敲门，腰都仿佛弯了几分：“周制片，肖战来了。”
周维安，业内知名制片人，四十上下，保养得宜，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亲和笑容，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流程本。
见到肖战，他立刻起身，笑容扩大，主动伸出了手：“肖老师，久仰大名，总算见到真人了。一路过来辛苦了吧？这天天气有些糟糕。”
他语气温和，姿态放低，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深陷泥潭、近乎被封杀的过气艺人，而仍是那个炙手可热的顶流影帝。
肖战伸手礼貌地与他轻轻一握：“周制片，您好。”
“坐，坐，别客气。”周维安热情地招呼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水，“怎么样？对咱们这个节目大概有了解吗？《心动信号》主打的就是一个‘反差萌’。”
周维安笑呵呵的，说话如同温水煮青蛙：“肖老师，你以前给观众的印象太完美，太清高了，不食人间烟火。这样不行，好的演员得接地气。观众现在想看的，就是曾经站在云端的人，怎么跌跌撞撞地从头开始学习生活，甚至……学习怎么去爱。这样趣味性、话题度就都有了嘛！”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字里行间毫不掩饰那股要将“跌落神坛”这个过程精心包装、摆上货架供人品评玩味的意图。
肖战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平静地开口：“我明白节目的需求。我可以配合流程，展现真实的状态，但有些过于设计或者违背我个人底线的事情，我可能无法完成。”
“底线？”周维安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变，甚至更温和了些，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经年累月浸淫资本规则所带来的冷酷，“肖老师，身在这一行，能活下去，能创造价值，就是最大的底线。听话，就是演员最宝贵的品质。”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候着的助理立刻上前，将一台平板电脑放在肖战面前的茶几上。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剪辑好的节目样片。
画面里，是之前节目组对他进行的一段前置采访，他沉默思考的间隙被刻意放大放慢，旁边配上了醒目扎眼的黄色花字：因过往争议深感愧疚？全程不敢抬头看镜头！
更刺目的是下方预设好的弹幕，如同潮水般滚动：
“过气了就别出来卖惨了吧？”
“装什么清高呢，还不是来综艺捞快钱了。”
“笑死，以为自己是来拍文艺片的吗？摆张臭脸给谁看。”
每个字都像精心设计的刀片，精准地切割着他过去所有的荣光与坚持。
周维安的声音依旧带笑：“你看，观众就爱看这个。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满足他们。至于真相是什么……不重要。机器嘛，总有出故障的时候，对吧？”
肖战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他早就不是三年前那个还会因为恶意剪辑而愤怒争辩的新人了。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怀里抱着文件夹的年轻女孩探进头来，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周制片，导演组请您过去确认一下今晚彩排的最终流程。”
周维安点点头，起身，拍了拍肖战的肩膀：“肖老师，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晚上彩排见。我相信，你一定能给观众带来惊喜。”
他带着助理离开了，会议室里只剩下肖战一人。
没过多久，门又被轻轻推开。刚才那个年轻女孩飞快地闪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
她快步走到肖战面前，脸颊有些发红，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带着一种忍不住的急切和愧疚：“肖、肖老师……刚才，刚才那段样片，您别往心里去。”
“那段沉默不是因为……是因为当时收音麦克风突然故障了，您回答问题的声音没录进去，后期他们才……才那样处理的……”
女孩似乎耗尽了所有勇气，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还、还有，今晚就要录初次见面的VCR了，流程单上……他们安排您穿……穿一套粉色的蓬蓬裙出场，说是要制造……记忆点。我、我试着提过意见，但人微言轻，改不了流程单……”
她说完，不敢看肖战的眼睛，只是把手里的咖啡往前递了递，像是一种无力的补偿。
肖战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真诚的歉意，还有一丝未被磨灭的职业理想和对现实的无力感。他静默了几秒，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女孩愣了愣。
“谢谢你的咖啡。”他接过那杯廉价的温暖，声音平和，“不过，你们真觉得一个男人穿上裙子，就能让全网都记住他？”
女孩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肖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着那杯咖啡，走向门口，留给女孩一个依旧挺拔，却莫名让人心头发酸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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