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琅邪山的寒意,卷过被烽火熏黑的城垣,墙头上残留的断箭还嵌在焦土裡,箭羽早被硝烟燎成了灰絮,裹着焦糊的硝烟味。
由于岐山温氏时常抽调部分兵力前往江陵、甘泉一带搞偷袭,并且都是有去无回。
兰陵金氏趁对手疏于防备之时,偷袭夺回了琅琊据点,可还没来得及欢呼这阵子第一场胜仗,金陵台失陷的消息便传开了。
温若寒夺了金陵台,转头又向琅琊据点猛攻,趁热打铁,速战速决一举灭了兰陵金氏,好去其他两地给他惨死的两个儿子报仇。
{一段时日过后,在琅琊苦苦支撑的兰陵金氏快扛不住了,而蓝曦臣又刚好赴另外一地支援,金光善改向河间发出求救,聂明玦应援而至。}
虽是杯水车薪,但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琅琊据点已历经了数场大战,这边毕竟是温若寒的主战场,仅凭兰陵金氏和清河聂氏两家就想从他手中讨到什么便宜,那么岐山温氏也不至于横行霸道这么多年。
聂明玦在射日之征中几乎是所向披靡,兴许是没打过这么焦灼的仗,火气变得异常的大。
几日后,蓝曦臣一袭月白长袍踏风而来,衣摆沾着路途中的细尘,发间却仍飘着淡淡的松墨香。
见聂明玦怒气仍未消退半分,他轻笑着上前:“明玦兄这火气,怕是能燎透琅琊的云雾了。怎么不见孟瑶?往常他在,总寻得法子让你少些焦躁。”
聂明玦闻言,指腹在沙盘边缘的木纹上狠狠一按,沉声道:“休要提这个人!”
旁人只知孟瑶是聂明玦身边得力的副使,却少有人懂他温和眉眼后藏着的苦。
他原是兰陵金氏宗主金光善的私生子,母亲曾是云梦勾栏里名动一时的“孟大家”
她虽堕风尘,却能以素手拨弦引雁落,以清词填曲动人心,连最难缠的宾客见了她,都愿放下一身戾气。
当年金光善途经云梦,被她的才貌勾了魂,在软香暖玉里流连了数日,离去时留下一枚信物,说尽了“日后必来相寻”的甜言,转头便抛诸脑后,仿佛那几日的缱绻只是一场醉后的浮沫。
孟瑶的童年是在勾栏后院的阴影里过的,听惯了“娼妓之子”的骂声,也看遍了母亲强撑笑颜的模样。
直到他母亲弥留之际,将交信物交给孟瑶,让他去金陵台寻亲,跋山涉水,抵达兰陵,到了金麟台下,孟瑶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偏生他到的那日,正是金子轩的生辰。
金麟台朱红大门前挂着鎏金灯笼,丝竹之声从墙内飘出来,衬得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愈发寒酸。
他攥着暖玉求门房通报,却被金光善派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来,从最上面一级,一直滚到了最下面一级。
后来有人说,那天孟瑶趴在最底下的石阶上,过了许久才慢慢撑着地面坐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袖口抹掉额角的血,拍了拍身上的灰,将散落的行囊重新背好,转身一步步离开了金麟台。
也是在那之后,他在途中救了落难的蓝曦臣。
再后来孟瑶投到聂明玦麾下,“娼妓之子”的出身成了旁人嘲弄的话柄,修士们聚在火堆旁喝酒时,会故意把粗话往他耳边送;
分发物资时,也总有人故意少给他一份。每回聂明玦撞见,都会沉下脸喝止,那双素来严厉的眼睛里,竟藏着几分维护。
更难得的是,孟瑶做事从不出错:分配粮草能算到每一粒米,传递军情能避开每一处埋伏,连聂明玦随口提的“帐外灯笼该换了”,他都能在当晚挂上新的。
久而久之,聂明玦提拔他做了副使,凡事多有倚重,连行军布阵都愿听他几分建议。
直到兰陵金氏在琅琊的防线屡屡告急,派人四处招揽贤才的消息传到军中。而孟瑶也一直希望在兰陵金氏能取得一席之地,获得父亲的认可,在一次与蓝曦臣的交谈中,聂明玦知晓此事。
事后不仅尊重孟瑶的选择,还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希望孟瑶带信去能被金光善重视。不日,孟瑶便携着聂明玦那封举荐信离开河间。
而后,聂明玦应金光善之求领兵支援。
一场恶战落幕,硝烟还没散,金光善就焦头烂额地赶来道谢,脸上堆着惯有的虚伪笑容。
聂明玦与他谈了几句战局,话锋忽然一转:“金宗主,孟瑶如今是做什么的?”
金光善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道:“孟瑶?这……聂宗主别见怪,这是个什么人?”
金光善不是不知道孟瑶这人,他只是假装没有看到他,装不知道他的存在。
聂明玦心知金光善装傻也不愿与其多费口舌,于是向其余修士询问了一阵,无所收获,聂明玦找了几个地方,随意行走,路经一座小树林。
见到孟瑶正拿着温氏修士的佩剑,剑法也佯装成温氏的,杀掉了曾辱骂过他的金家修士。
聂明玦拆穿后,孟瑶说他愿以死谢罪,使了苦肉计用剑捅自己小腹,趁聂明玦替他疗伤不备时,又将剑锋对准了聂明玦胸口。
聂明玦负伤,孟瑶逃走......
{聂明玦对蓝曦臣把孟瑶杀人嫁祸、诈死逃跑之事原封不动转述一次,听完之后,蓝曦臣也怔然了,道:“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聂明玦道:“被我当场抓住,还有什么误会?”
蓝曦臣思索片刻,道:“听他的说法,他所杀之人,确实有错,但他确实不该下杀手。非常时期,倒也教人难以判定。不知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聂明玦厉声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否则我一定拿他祭我的刀!”}
{聂明玦原先对孟瑶有多欣赏器重,现在就有多深恶痛绝。每每提及总是一脸怒容,一言难尽,确定没有消息后,便拒绝再和旁人谈论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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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江氏主攻楚荆一带,虽日夜劳累,但因为有了魏无羡,名声大噪,投奔的修士也越来越多。
在江澄和魏无羡带领下,快速攻下了温氏一座又一座城!
而蓝忘机自上次别过江陵后,仅仅只见过魏无羡几次面,不是护送修士去云梦,就是去江氏支援。
虽与魏无羡同在战场上,但都是默默地守护他,几乎连话都没有机会说,战役一停,便抚琴协助魏无羡退走尸,随后就又各奔东西。
日子一晃,兰陵金氏、姑苏蓝氏、清河聂氏、云梦江氏四大世家齐聚琅琊。
虽暂难一举击溃温氏,却也稳住了战局,双方陷入漫长的拉锯。
琅琊据点虽人多,但真正能坐镇指挥的高阶修士却寥寥无几,几位宗主商议后,决定让修为最高者分组上阵,昼夜轮换守阵。
蓝曦臣与聂明玦一组,而蓝忘机自然也加入了蓝曦臣一组。
再说射日之征以来,聂明玦的火气总是十分大,也只有遇到蓝曦臣才会平静许多,二者本就是多年的故友,搭档起来也极为娴熟。
另一边,江澄则是与金光善同组,为避免长幼辈分之间的代沟,金光善特意带上了金子轩。
同在琅琊战地,魏无羡与蓝忘机仍像隔了层无形的雾。
不同的营地,不同的值守时间,偶尔在军需处撞见,也只来得及匆匆交代军需,有时候甚至连话说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远远的开着魏无羡的背影。
魏无羡在江氏战场中起到主力作用,中间几次辗转,终于江氏营地那边需要固定的援助,蓝忘机几乎是第一时间主动请缨。
可刚踏入江氏营地,蓝忘机就听闻魏无羡跟金子轩动手打起来了。
旁人或许不知缘由,蓝忘机却记得清楚,当年云深不知处求学时,两人便曾因江厌离大打出手;如今这琅琊战地,剑拔弩张间,分明又是为了那个名字。
琅琊一战,人手不够,魏无羡师姐与他们一道上了战场。
她自知修为不高,便主动揽下了照看修士伙食的活计。
战事条件艰苦,每日的饭食不过是糙米饭配咸菜,伙食寒酸,江厌离担心两个弟弟嘴刁吃不好,因此她每日私底下还会再给魏无羡和江澄额外做两份汤。
然而,除了她自己并没人知道,还有第三份,送给了兰陵金氏的金子轩。
只是金子轩总误以为汤是另一位女修所送,直到今日,江厌离送完汤刚要离开,却撞见临时回来取信的金子轩。
他见了她,便皱着眉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是讽刺江厌离模仿此前送汤的女修。
两人自小有婚约,后金子轩要退婚,这些江厌离都是知晓,如今更是被人言辞羞辱,江厌离攥着空食盒,委屈的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而魏无羡回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见师姐哭得肩头颤抖,又听金子轩还在嘴硬,当即怒火中烧,上去就跟金子轩扭打起来。
蓝忘机赶到时,江厌离正拉着魏无羡回营帐。
他看着两人背影,不知道是魏无羡本就讨厌金子轩,还是因为魏无羡修了诡道而心性难控......
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压下,可眼底的担忧,却浓得藏不住。
夜里,蓝忘机处理完值守事务回到营帐,辗转许久才浅浅睡去,却坠入了一场喜忧参半的梦。
梦中,他与魏无羡并肩立在云深不知处的玉兰树下,心意相通的话语还在耳边,可转瞬间,魏无羡周身便缠绕起浓重的黑气,因诡道反噬痛苦蜷缩,两人终究被无形的力量分隔。
蓝忘机猛地惊醒,额间满是冷汗,衣衫都被浸湿。
修仙者的梦多有寓意,他不敢深想,只强迫自己将其归为忧心过甚的噩梦。
蓝忘机换去被冷汗浸透的里衣,帐内的烛火明明灭灭,却再无半分睡意。
他索性起身,脚步轻得像落雪,悄然往魏无羡的营帐走去。
帐内还亮着灯,橘色的光透过窗纸,映出那人伏案的身影。
自江陵一别,已是时隔两年,他们竟连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蓝忘机立在帐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心头泛着涩意。
当年魏无羡误以为他斥诡道为“邪”,他那时纵有千言,却总被战事与顾虑打断,如今时过境迁,或许这份解释,早已没了必要。
“砰!”
帐内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破响,伴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蓝忘机来不及细想,猛地掀帘闯入,刚要开口询问,腰间却骤然一麻——余光里,魏无羡正举着陈情,笛尾精准点在他的穴位上。
“魏婴,你干什么?”蓝忘机僵在原地,眉峰微蹙。
“干什么……自然是干你呀……!”魏无羡挑着眉笑,眼底满是狡黠。
蓝忘机顾不得这玩笑话里的轻佻,刚要追问帐内异动,帐外就传来江澄的怒喝:“魏无羡!你又在瞎捣鼓什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魏无羡立刻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对着帐外的江澄嘟囔:“没什么没什么!别瞎嚷嚷,去睡你的!”
蓝忘机默不作声,目光扫过桌案,上面散着揉皱的符咒纸,墨痕斑驳,而最惹眼的是一银黑色的虎形器物,周身刻满古怪符咒,正袅袅冒着黑烟。
待帐外脚步声远去,蓝忘机才沉声道:“解开。”
“我为什么要解开,你堂堂含光君半夜不睡,突然闯入我营帐内。”
魏无羡一脸坏笑着,越凑越近道:“谁知道你怀的什么心,会不会对我图谋不轨......”
说话间,他的气息如羽毛般在蓝忘机脸颊上轻扫而过。
蓝忘机只觉耳尖发烫,索性闭上眼,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魏无羡见他闭着眼,没有生气反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倒觉得没了趣味,指尖一弹便解了他的穴,笑着叹道:“蓝湛,你可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蓝忘机睁眼时,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魏无羡手中那物上,银黑色虎形器物仍冒着黑烟,怨煞之气丝丝缕缕缠在周遭,刺得人灵力微滞。
他声音沉了几分:“你所拿为何物?怨煞之气为何如此之重?”
“噢,这个啊,我的新发明!”魏无羡举着器物晃了晃,一脸自豪。
蓝忘机冷着脸没接话,只静静看着他,清冷的眸底翻涌的复杂,是魏无羡看不懂的担忧。
“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嘛!不过先说好,你可别训我。”
魏无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轻轻扫了扫鼻翼:“蓝湛,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杀屠戮玄武吗?”
蓝忘机自是记得,与魏无羡的点点滴滴他怎会忘,又怎能忘?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
“当时我不是在那妖兽体内找到一把铁剑嘛,它在龟壳的尸堆里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无数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我当时握住那剑时差点就被怨念震晕了。”
“后来它掉进潭底了,前段时日,我去了趟暮溪山,把它寻回来了,想着这里面的怨气应该能为我所用,于是用它做了这个,我给他取名叫‘阴虎符。”
“阴虎符。”蓝忘机低声重复,三个字在舌尖滚过,莫名带出股说不出的沉重。
“对!这东西我做了好久,今天终于做成了一半!嘿嘿......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将另一半完成。到时候有了这个对付温狗应该会容易很多。不过这几天实验下来,这东西好像不认主!”
“需以心神操控?”蓝忘机立刻追问,语气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以心神引怨气,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噬,损身更损心性。
“行了蓝湛,我知道你关心我。”魏无羡摆摆手,“但你也别总说‘损身损心性’了,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如今最要紧的是灭了温氏,你说是不是?”
蓝忘机垂眸,微抿着唇,有一瞬沉默。
当初蓝曦臣的话倏地在耳边响起。
『“修习外道,最忌心绪不稳。忘机,你选在这种时候劝解,不仅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若是不慎刺激到他的心绪,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想起当年在江陵时的争执,每次提及诡道,两人总会闹得不快。或许此刻确实不是时候,等灭了温氏,再慢慢劝他重回剑道。
帐内的烛火跳了跳,映得魏无羡的影子晃了晃。
魏无羡见蓝忘机半天不说话,便凑过来,挤了挤眼睛:“那个,蓝湛,这时候也不早了,你看……咳,是不是……”
他朝帐外比了个“请”的手势,随即做恶欲又起,坏笑起来,手指转向自己的床榻,“还是……我们一起?”
蓝忘机耳尖瞬间泛红,手指在袖中卷了又卷,佯作镇定地转身:“早些休息。”
话音落时,人已快步走出营帐,连帐帘晃动的弧度,都透着几分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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