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的喧嚣渐散,夕阳将水面染成金红。资格赛已结束,人群陆续离去,唯余几位韵士仍在场边交流心得。周律独自坐在水边石凳上,回想今日比赛中的惊险与争议,心中五味杂陈。
“周郎君可是在回味今日之战?”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周律回头,见杜甫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青衫素袍,面容沉静。他忙起身行礼:“杜先生。”
杜甫微微颔首,目光如古井无波:“今日之赛,某观之矣。郎君韵法...确如传闻般新奇。”
周律听不出这是褒是贬,谨慎应道:“晚辈才疏学浅,让先生见笑了。”
“非是见笑,”杜甫摇头,“创新可贵,然...”他话锋一转,“无根之木,虽荣不久;无源之水,虽盛易涸。”
周律心中一紧。这话与玉真公主所言惊人相似。
杜甫缓步至水边,负手望湖:“某知郎君来自西域,韵法与中原大异。然既入长安,欲参韵比,当知基本规制。”他转身凝视周律,“破格需先入格,未知规矩,何以言破?”
周律怔住。这话点醒了他——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如何将现代技巧融入其中,却从未真正了解这个时代的韵律规则。
“先生教诲的是。”周律诚心躬身,“晚辈确对中原韵法知之甚少。”
杜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知不足而后能改,善莫大焉。若郎君不弃,某可略说一二。”
周律大喜:“求之不得!”
杜甫却忽然板起面孔:“然某教学,向来严苛。郎君若受不得苦,此刻便可离去。”
周律连忙表态:“晚辈能吃苦!”
杜甫点头,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书册:“既如此,先从《切韵》学起。”
周律接过书卷,翻开一看,顿时头皮发麻——全是密密麻麻的音韵分类和反切注音,宛如天书。
杜甫却已开始讲解:“韵书之要,首在四声。平上去入,各分清浊...”他讲解极其细致,每个细节都不放过,俨然一位严厉的私塾先生。
周律硬着头皮聆听,努力理解那些复杂的音韵规则。现代汉语拼音的基础让他对音韵学不算完全陌生,但唐代的音系复杂程度仍超乎想象。
“...故‘东’‘董’‘送’‘屋’四声相承,郎君试诵之。”杜甫忽然点名。
周律慌忙尝试:“东...董...送...屋...”发音蹩脚,声调怪异。
杜甫皱眉:“非也非也!‘东’平声,气出丹田;‘董’上声,气往上提;‘送’去声,气往下沉;‘屋’入声,气急收止。再试!”
周律再次尝试,依然不得要领。
杜甫摇头叹息:“如此基础,竟敢参赛?真不知者无畏也!”他取过书卷,亲自示范。发音精准如钟磬,四声分明,抑扬顿挫。
周律暗自叫苦。这比大学时修语言学课程难多了!
“先生,”他忍不住问,“韵比之时,未必需要如此精准吧?晚辈观李太白前辈吟诵,似乎...”
“休提太白!”杜甫忽然厉声,“他那套野路子,误人子弟!韵法根基不牢,纵有天才,终是空中楼阁!”
周律噤声。看来李杜二人虽并称,韵法理念却截然不同。
杜甫似乎察觉失态,缓和语气:“某非是说太白不好。只是...万丈高楼平地起,郎君既无太白之天资,当从基础做起。”
他继续授课,要求愈发严苛。一个音发不准,就要重复数十遍;一个概念不理解,就反复讲解直至深夜。周律叫苦不迭,仿佛回到被高考支配的岁月。
“先生,”周律终于忍不住,“如此细微差别,真有必要吗?韵比之时,观众未必听得出来...”
杜甫正色道:“韵法之道,如履薄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非为他人听出与否,而在自身修为精进与否!”
他取来纸笔,写下几行字:“郎君试看,若四声不准,则押韵必偏。韵脚一偏,全篇皆损。”
周律细看示例,果然如此。一个小小的声调错误,会导致整个韵脚失效。他忽然明白为何杜甫作诗如此字字斟酌。
“晚辈明白了。”周律心悦诚服,“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杜甫颔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知易行难,郎君需勤加练习。”说着又布置一堆作业,要求明日检查。
周律看着那厚厚的韵书和练习要求,头皮发麻。这比现代大学的学分制还狠!
月上中天,杜甫才结束授课。周律已头晕眼花,满脑子的平上去入、清浊开合。
“今日至此。”杜甫收拾书卷,“明日晚间,某再来检查课业。若未完成...”他瞥了周律一眼,虽未言明,威胁之意昭然。
周律连忙保证必定完成。杜甫这才起身离去,青衫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周律长舒一口气,瘫坐石凳上。这杜甫的教学风格,简直比最严苛的教授还可怕!但不得不承认,经过这番“折磨”,他对唐代音韵有了全新认识。
他试着按照杜甫所教,重新审视今日比赛中的即兴之作,果然发现许多声韵问题。若是遇到懂行的对手,很容易被抓住把柄。
“破格需先入格...”周律喃喃自语。杜甫说得对,不了解规则,何谈打破规则?
他正沉思间,忽见地上有物闪光。拾起一看,是枚玉坠,似是杜甫遗落。玉质温润,雕工精细,上刻一个小小的“韵”字。
周律把玩玉坠,忽然发现“韵”字右下角有个极细微的标记,与《乐府韵律秘要》上的某个符号相似。
“又是这个标记...”周律心中一动。这已是第三次见到类似符号——古卷上、公主印章上、如今杜甫的玉坠上。这绝非巧合!
他急忙取出怀中的《乐府韵律秘要》,就着月光仔细比对。果然,玉坠上的标记与古卷某一处的符号完全一致!
“这到底是什么?”周律百思不解。难道杜甫、玉真公主都与这卷秘要有关?
正当他沉思时,远处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周律警觉地收起古卷和玉坠,屏息静听。
两个黑影在不远处的树丛中低语:
“...确是他没错...”
“...公主似乎很看重...”
“...上面吩咐了,正赛之前必须...”
“...可是杜甫方才...”
“...见机行事...”
周律心中一惊。这些人在监视他?而且似乎与公主、杜甫都有关系?
脚步声渐远,周律才松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个复杂的漩涡中。韵比大赛背后,远非简单的技艺比拼那么简单。
回到客栈,周律辗转难眠。杜甫的严苛教学、神秘的标记、暗中的监视...一切似乎都指向某个更大的谜团。
他起身点亮油灯,再次研究《乐府韵律秘要》。这一次,他尝试用杜甫所教的音韵知识来解读那些圈点记号。
奇迹般地,一些原本晦涩的符号开始变得可读!它们似乎是一种记录音韵的特殊符号系统,比传统的反切法更加精确、高效!
“原来如此...”周律恍然大悟。这卷秘要记载的,可能是一种超越时代的音韵记录方法!难怪玉真公主和杜甫都对此感兴趣!
兴奋之余,他又生出新的疑惑:这卷秘要为何会流落敦煌?又为何会带他穿越时空?杜甫和公主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次日,周律闭门苦读,恶补音韵知识。杜甫布置的作业极其繁重,他不得不全身心投入。
晚间,杜甫准时前来检查。见周律认真完成作业,面色稍霁:“尚可。然多处细节仍需斟酌。”他又指出一堆错误,布置新作业,严苛依旧。
周律叫苦不迭,却也不敢怠慢。他发现在严苛训练下,自己对唐代音韵的理解突飞猛进。更妙的是,结合《乐府韵律秘要》的符号系统,他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第三日晚,杜甫再来时,周律已能准确分辨大多数声韵类别。杜甫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孺子可教。”
周律趁机问道:“先生可曾见过一种特殊音韵符号?形如...”他画出秘要上的一个标记。
杜甫面色微变:“此符号...郎君从何见得?”
周律心中一动,表面如常:“曾在西域古籍中见过,不知何意。”
杜甫凝视符号良久,缓缓道:“此乃‘律字’,古韵书所用,今已罕有人知。”他话锋一转,“郎君不必深究,专心基础为要。”
周律看出杜甫有所隐瞒,也不点破,心中却更加确定这“律字”非同寻常。
训练间隙,周律试探着问:“先生觉得,韵法最高境界为何?”
杜甫沉吟片刻:“某以为,韵法至高,在‘语不惊人死不休’。字字锤炼,句句推敲,直至无可挑剔。”
周律想起现代说唱中也有类似理念——追求完美的punchline和flow。看来艺术之道,古今相通。
“然则,”周律又问,“若严守规矩,岂不束缚创新?”
杜甫正色道:“规矩非枷锁,乃基石。如筑屋先夯地基,地基愈固,房屋可筑愈高。无知妄人,以为破规即创新,实乃可笑。”
周律若有所思。他想起现代艺术史上,那些真正的创新者无不是先精通传统,而后突破传统。
数日特训下来,周律音韵功底大增。他尝试将新学知识融入创作,发现果然更加得心应手。现代技巧与唐代音韵结合,产生奇妙反应。
杜甫见周律进步神速,态度渐缓:“郎君确有天资,若能持之以恒,必成大器。”这是连日来最高的褒奖。
周律趁机提出一直萦绕心头的疑问:“先生为何如此尽心教我?”
杜甫默然片刻,望向窗外明月:“某年轻时,亦曾如郎君般,欲破旧立新。然若无恩师指点,早已误入歧途。”他转视周律,“韵法之道,需代代相传,方能源远流长。”
周律心中感动。他取出那枚玉坠:“先生那日遗落此物。”
杜甫接过玉坠,摩挲上面的“韵”字,神色复杂:“此乃恩师所赠,刻有古韵符号。郎君...”他忽然凝视周律,“似对这些符号特别感兴趣?”
周律心跳加速,表面平静:“只是觉得新奇。”
杜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再多言。
特训最后一日,杜甫带来一册旧书:“此乃某多年韵法心得,郎君可参详。正赛在即,好自为之。”
周律接过,只见书页泛黄,字迹工整,密密麻麻全是音韵注释和诗法分析,珍贵无比。
“先生...”周律感激不尽。
杜甫摆手:“某非为私心。皇家韵比关乎韵坛未来,望郎君好生发挥,莫负所学。”他顿了顿,若有所指,“然则...赛场如战场,郎君须谨言慎行,莫要卷入不该卷入之事。”
周律心中一动:“先生是指...”
杜甫却不再多言,飘然离去。
周律翻开赠书,发现扉页上有个熟悉的标记——与《乐府韵律秘要》上的符号一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律通天地,韵贯古今”。
他心跳加速。这一切绝非巧合!杜甫肯定知道些什么!
正激动时,忽闻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李文远慌张的脸:
“周郎君!出事了!翰林韵府联名上书,要求取消你的参赛资格,说你的西域韵法是‘异端邪说’!”
周律心中一沉。风波再起!
而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在李文远身后远处,似乎瞥见那个黑脸军汉的身影一闪而过。
正赛未始,风云已起。周律握紧杜甫所赠韵书,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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