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巴黎的十二月浸在一种冷冽的诗意里。塞纳河水汽弥漫，凝成细碎霜花沾在奥斯曼建筑的铁艺阳台上，街灯昏黄的光晕被氤氲拉长，落在行色匆匆的羊毛大衣肩头。空气里浮动着冷咖啡、陈年纸张与昂贵香水混合的独特气味。肖战呼出一团白气，瞬间融入卢浮宫前广场的薄雾中。

　　珠宝晚宴设在玻璃金字塔下方新翼的穹顶展厅。巨大的透明结构隔绝了外界的湿寒，其内却又是另一重冰冷的璀璨。玻璃展柜无声地立着，折射并聚拢着冷白光晕，切割成几何图案投在大理石地面。那些被精细琢磨、镶嵌于铂金或黄金之上的宝石，在精心调配的光线下燃烧着内在的火焰：鸽血般的红宝，午夜深邃的蓝宝，还有令人想起极地冰层的巨大钻石，冷冷地吞吐着光芒，如同凝固的星河碎片。轻柔的弦乐像无形的丝绸，缠绕在步履优雅的宾客和闪烁的杯盏之间。

　　肖战站在稍远的角落，背对着最喧闹的中心。他身上那套量身定做的深灰色羊绒西装熨帖而克制，与周遭珠光宝气的炫目形成某种静默的对抗。他并未佩戴任何自家或他人设计的首饰，唯有指尖沾着难以察觉的铅痕——设计草图的余印。他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的香槟，杯壁凝着细细水珠，沁骨的凉意透过指尖蔓延。

　　目光却未曾离开远处独立展柜中那一抹独特的存在。

　　那是他的作品——“冰裂纹蓝宝”。

　　并非传统的规整切割。足有五十克拉的斯里兰卡矢车菊蓝宝被保留了大片天然的、粗粝的原始晶面，内部一道道醒目的冰裂纹肆意蔓延，像是地壳运动的瞬间被完美冻结。裂纹深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蓝色，浓郁处近乎墨黑。但设计师巧妙地在其核心区域镂刻出细如毫发的几何凹槽，内壁覆以微粒镜面。于是，当灯光抵达，那深邃裂纹的深处，竟被点燃了簇簇针尖般璀璨夺目的星火！蓝宝本身冰冷破碎的躯壳里，蕴含着最炽烈、最桀骜不驯的光。仿佛一捧被强行冷凝的蓝色火焰，破碎即是存在的证明，裂痕反成光芒的通道。

　　“像被撞坏的尾翼。”

　　一个声音，带着金属的冷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毫无预兆地贴近肖战左耳后方响起。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话音带起的细微气流，扰动了肖战鬓角几缕柔软的碎发。

　　肖战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几乎是屏住呼吸才勉强维持住外表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回头，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却无声地收紧，冰凉的玻璃透过皮肤传来微痛。声音的主人显然是个男人，并且，那过于贴近的距离感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笃定。

　　他缓缓转身。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身后不远处，比他略高半头。身着一套挺括的哑光黑西装，剪裁极其利落，没有丝毫多余褶皱。内里搭一件深色高领羊绒衫，没打领带，露出一小截利落的下颌线。他手中没有香槟，指间捻着一支几乎吸尽的细烟，火星在冷光里明明灭灭，缭绕而上的几缕烟被展厅强大的空调循环抽走大半。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眼睛，轮廓分明，瞳仁极黑极亮，像是冬日冻结的湖面下深不可测的寒渊。此刻那双眼睛正锐利地钉在展柜里的那枚蓝宝胸针上，眼神专注得近乎解剖。

　　“被撞坏的尾翼？”肖战重复，声音平稳，唇边甚至噙起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他看着对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艺术家面对外行粗暴解读时本能的疏离和尖锐。

　　西装男人终于将视线从宝石上移开，落在肖战脸上。他的目光比切割钻石的激光更甚，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审视穿透力。薄唇抿得很紧，下颌线绷出一道锐利的折角。

　　“不像吗？”他反问，低沉的尾音带着某种金属撞击的回响，香烟的余烬被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熄，动作却流畅而精准，像是某种惯性的机械操作。“裂纹走势的锐角转折，原始晶面的不规整棱面，尤其是最深那条裂痕末端的微小卷边——”他朝展柜方向微微一抬下巴，“那是强烈冲击撕裂金属后常见的受力塑性变形。”

　　展厅空调送风的微弱嗡鸣仿佛在耳边无限放大。空气中悬浮的保加利亚玫瑰香氛烛的暖甜、宾客身上昂贵的广藿香与橡木苔香水味，此刻都成了隔膜的背景。那人的声音，像冰锥划在钢铁表面，冰冷、精准，带着一种与这艺术氛围格格不入的、强硬的力量感。灯光从高处冷冷洒下，在玻璃展柜和两人之间画出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肖战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皮肤下加速奔流的声音。荒谬与怒火交织成一片细小的电火花，顺着脊椎往上攀爬。他强迫自己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塞纳河湿冷的空气混合着展厅干燥而昂贵的冷气一同灌入肺腑，压住那股躁动。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抬眼，对上那双湖面深冰般的眼睛，唇角的弧度不仅未消，反而向上弯得更深了些，几乎形成一个完美的嘲讽形状。只是那眼睛里，凝着冰。

　　“是吗？”肖战的嗓音像是冬日溪流表面的薄冰，清透而危险，“原来在阁下眼中，星辰自燃留下的印痕，只是金属废料被撞击损毁的残骸？”

　　话音落下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绷紧、断裂。喧嚣的晚宴成了默剧舞台，周围笑语晏晏的宾客化为模糊的色块。隔着玻璃柜冰冷的光芒，视线交错如同冰刃撞击。空气里漂浮的粒子仿佛都凝滞了，只有肖战话音末尾那几乎化作实质的讥诮冰棱，带着微微的回响。那人眉峰似乎极轻地挑动了一下，眼底深潭般的平静被这句话搅动，终于泛起一丝波澜——那并非惊愕，而是猎鹰发现值得注视的猎物时，专注的锐意瞬间凝聚成形。

　　肖战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丝变化。他没有移开目光，甚至没有眨一下眼，只是握着杯脚的手，指腹微微碾过冰凉的水珠。心口那片被对方“尾翼论”粗暴凿开的缺口，此刻被一种奇异的冰火交织感填满——是极怒，亦是棋逢对手般被骤然点燃的亢奋。这片精致冰冷的玻璃森林，第一次，从纯粹的幻境里裂开一道缝隙，涌入了真实的风。带着霜雪，也带着炽烈。

　　"Your cracks weren't flaws; they were the constellations I was meant to navigate by."

　　你身上的裂痕不是瑕疵——而是注定指引我航向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