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琴声慰孤城
朔雪城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重。
惨淡的夕阳勉强穿透层层叠叠的铅灰色云层,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暖色泼洒在无垠的雪原和巍峨的城墙上,却丝毫驱不散天地间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光芒是冷的,风是利的,连投下的影子都仿佛带着冰碴。
听雪苑内,炭火烧得正旺,试图将北境的严酷隔绝在外。王一博披着一件素色的厚绒斗篷,静静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他的伤势在李大夫的精心调理和名贵药材的滋养下,已好了五六分。至少,胸口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已转为绵长却可忍耐的钝痛,允许他在侍女的搀扶下,于这方寸之间缓慢行走。
只是,他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此。院门之外,日夜皆有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玄甲卫士值守,看似护卫,实为牢笼。王一博心知肚明,那个冷峻的少主从未真正放下过疑心。他倒也安之若素,每日里只是看书、服药、望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庭院出神,言行举止温和得体,寻不到半分焦躁与越矩。
然而,身体的禁锢并不意味着心灵的驯服。每当夜幕低垂,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便会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这感觉与江南雨夜那种湿润的愁思不同,北境的孤寂是干冷、辽阔、带着棱角的,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无声地打磨着人的意志。
他思念云隐阁的暖泉修竹,担忧师父缠绵病榻的安危,更思量着自己眼下这进退维谷的处境。千头万绪,郁结于胸,却无处倾吐。
目光掠过窗外那几株在深雪中依旧挺直了脊梁、透出顽强生机的墨色松柏,他忽然极其渴望听到一些声音,一些不同于北风呼啸、金铁交鸣的,属于他过往生命的、温暖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那里空落落的,残留着一种熟悉的痒意——那是拨动琴弦的触感。
“姑娘,”他轻声唤来守在门边的侍女,声音因久未多言而略显沙哑,“我随身的行囊之中,应有一张琴,不知……”
侍女闻言,立刻恭敬回道:“回公子,有的。少主早有吩咐,您的物品皆已妥善保管,奴婢这便去取来。”
不过片刻,侍女便捧来一个长长的、用厚实桐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琴囊。囊口解开,一张古琴静静显露出来。琴身线条流畅优雅,木质温润透出历经岁月的宝光,七根丝弦冰冷却蕴含着无尽乐音——正是他的“春雷”。
看到爱琴完好无损,甚至琴囊都未有半点湿气侵入,王一博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切而舒缓的笑意,如同冰封湖面上投入了一颗暖阳,刹那间驱散了几分病气与忧郁。
“有劳姑娘。”他温声道谢,小心地将“春雷”置于榻上的紫檀木小几。
指尖近乎虔诚地轻轻拂过冰凉的丝弦,一种久违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宁感,透过指尖缓缓流入四肢百骸,抚平了那些躁动不安的思绪。他并未立刻弹奏,只是闭目凝神,指尖虚按弦上,如同与一位生死相依的老友进行着无声而深入的交流,调整着呼吸,也将纷乱的心绪慢慢沉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周身那股沉静温润的气质似乎与琴融为一体。而后,他指尖微凝,轻轻一挑。
“铮——!”
一声清越空灵、宛如冰泉乍破的泛音,骤然迸发,犀利地划破了听雪苑乃至整个城主府后院黄昏时分的沉寂!
这一声突如其来,如同平静湖面投下巨石。
院门外,两名按刀而立的守卫身体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院内,全身肌肉进入戒备状态。暗处,数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肖战布下的暗哨)也骤然提高了警惕,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死死锁定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以及窗内抚琴之人,试图从这琴音中分辨出任何可能存在的密码、暗号或是不轨的意图。
然而,预想中充满杀伐之气、或是诡谲阴郁的曲调并未出现。
那一声清越的引子之后,接下来的琴音,如月下松涛,舒缓而平和地铺陈开来。音符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单质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干净与通透,如同春日消融的雪水,潺潺流过冰封已久的溪涧,带着复苏的生机;又似一位睿智温和的长者,于夜深人静时,用低沉而包容的嗓音,娓娓道来着岁月的故事。
王一博微垂着眼睫,神情专注而宁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并未刻意弹奏任何流传于世的名曲,只是信手拨弦,让指尖跟随着此刻的心绪自然流淌。琴音里,有对江南烟雨、杏花春水的深切怀念,有对师长安危、师门故土的忧思牵挂,有对自身遭遇、前途未卜的些微感慨与迷茫。
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生死劫难后的沉淀与豁达,一种于困境中依旧试图寻求内心平静与力量的坚韧。清越而不失温润的琴声,仿佛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乘着晚风,悠悠地飘散出去,穿透了院墙,拂过了覆雪的枯枝,悄然漫入朔雪城冷硬肃杀的空气里,带来一丝极不协调、却又奇异动人的温柔。
……
城主府书房。
烛火通明,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其间的冷肃气氛。
肖战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剑眉微蹙,正凝神批阅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与文书。边关局势近日愈发吃紧,狄戎各部今冬异常活跃,小规模的骚扰侵袭几乎无日无之,虽未造成大的破防,却像嗡嗡作响的蚊蝇,不断消耗着朔雪城的精力与资源,令人不胜其烦。
冰冷的数字,残酷的战况,错综复杂的势力权衡……这一切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其中。烛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跳跃,映出的只有冷静与疲惫,不见丝毫波澜。
忽地,一阵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独特的乐音,乘着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过紧闭的窗隙,顽固地侵入这片被公文和战意充斥的空间,也钻入了他的耳中。
肖战运笔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笔尖饱蘸的朱砂,在雪白的纸笺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他抬起眼,眸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投向乐音传来的方向——毫无疑问,来自那座软禁着江南来客的听雪苑。
抚琴?
在这个时刻?他想做什么?
几乎是本能地,肖战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传递消息?某种惑人心智的秘术?抑或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故作姿态的试探?
他下意识地将这琴音与阴谋、算计、危险划上了等号。这是多年身处权力漩涡和战争边缘形成的条件反射,任何超出掌控和理解的人事物,都会首先引发他的警惕。
然而……
那琴音却与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
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没有亡国恨别的幽怨凄婉,更没有故作高深的卖弄或引人堕落的靡靡之音。那琴声平和得近乎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真诚,却偏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干净与通透,仿佛雪山之巅融化的第一滴雪水,不染尘埃,竟能奇异地涤荡人心头因琐事战局而积郁的焦躁与尘埃。
肖战自幼长于北境,见惯了刀光剑影、铁血沙场,听惯了战鼓雷鸣、号角连营、风啸马嘶。音乐于他而言,是遥远而陌生的领域,甚至是无用且需要警惕的消遣,是江南那些膏粱子弟附庸风雅的玩物。
可此刻,这突如其来的、与他所处世界格格不入的琴音,却像一滴温热的水珠,意外地滴落在他冰封已久、波澜不惊的心湖上。虽未能立刻融化那经年累月的厚厚坚冰,却真切地激起了一丝极细微、极陌生、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想要抗拒这种陌生的感觉,眉头锁得更紧。他放下笔,身体向后微微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这个动作并非是为了欣赏,而是出于一名统帅的习惯——排除视觉干扰,更专注地去“听”,去捕捉和分析这琴音背后可能隐藏的任何一丝异常与意图。
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着,从容不迫。他听不出具体的曲调,也对音律的精妙一无所知,但他那历经千锤百炼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却让他奇异地捕捉到了那平和旋律下,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孤独。
是的,一种深切的、广袤的,却并不哀怨乞怜的孤独。如同万里冰原上唯一屹立的一棵青松,默默承受着一切风霜雪剑,却依旧保持着自身的挺拔与沉静,甚至还在试图用枝叶间流淌的风声,去慰藉同样孤独的天地。
这琴音里透出的气质,与他印象中那个苍白脆弱、眼神却清亮坚韧的江南公子,奇异地重合了起来。
案头就放着暗卫每日呈报的、关于王一博动向的密函。最新的那份上面清楚写着:今日一切如常,看书半卷,服药两次,于窗前驻足良久,望松雪,神色平静,并无任何异常举动。
而这琴声,似乎也正如密函所描述的那般,只像是一个远客他乡、伤病缠身的文人,在漫长孤寂的养病时光里,排遣愁绪、寻求内心平静的无心之举。
潜伏在听雪苑最顶级的暗哨也再次传来确认:琴声流转自然,并无任何规律性的、疑似传递密信的指法或节奏间隔。
一切迹象似乎都表明,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抚琴。
肖战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回那份被朱砂污了的军报上,试图凝神,将耳边那挥之不去的琴音彻底摒除。
然而,那清越空灵的音符,却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固执地萦绕在他的耳畔,甚至……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间。
他有些惊愕地发现,自己因边境持续不断的战事而一直如同满弓之弦般紧绷的神经,竟在那平和而持续的琴音包裹下,不由自主地、微微松弛了一丝。
这种不受控制的身心反应,让他感到极其陌生,甚至生出一丝隐秘的不安与恼怒。他早已习惯了对自身情绪和状态的绝对掌控,他的意志如同钢铁,不应被任何外物所影响和左右。
尤其是……不能被一个来历不明、浑身疑点、甚至可能包藏祸心的外来者所影响!
琴声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减弱,余音袅袅,如同最后一缕青烟,最终彻底融入北境愈发深沉的夜色与呼啸的风声中,再不可闻。
书房内,顿时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甚至因为那片刻乐音的对比,而显得比之前更加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窗外永恒的风声。
肖战重新拿起笔,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琴音的震颤,心神竟一时难以完全聚焦于冰冷的文字之上。
他沉默地坐了半晌,刚毅的侧脸在烛光下明暗不定。最终,他沉声开口,声音在空阔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冷硬:“秦威。”
亲卫队长应声而入,甲胄轻微摩擦:“少主有何吩咐?”
“听雪苑那边,”肖战的目光并未离开案卷,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除了这张琴,他可还提及需要别的东西?”
秦威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显然完全没料到少主深夜唤他前来,竟是问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他迅速收敛心神,恭谨回道:“回少主,一应饮食用药皆是按最好份例供给,王公子也从未向侍女提起过任何其他要求。”
“嗯。”肖战从喉间逸出一个单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是。”秦威满腹狐疑地躬身退下,轻轻带上房门,心中暗自揣度着少主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所为何来。
书房内再次只剩肖战一人。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听雪苑的方向,深邃的眸子里各种情绪复杂交织:审视、疑虑、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悄然触动后的困惑。
弹琴……真的仅仅只是为了排遣寂寞么?
还是另一种更为高明、更迂回、更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接近方式?
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个男人,这个名叫王一博的江南琴师,都和他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就像这北境酷寒风雪中,毫无预兆骤然出现的一缕温润春风,看似柔软无害,毫无攻击性,却偏偏能穿透最坚硬的玄甲,触及最深沉的警惕,在那一片冰封之心上,留下难以忽略的、痒而微颤的痕迹。
夜,渐深。
听雪苑中,王一博已将“春雷”仔细擦拭,重新放入琴囊收好。
一番倾情弹奏,仿佛也将多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结之气舒缓了不少,虽身体略感疲惫,心神却清明了许多。
侍女进来为他更换胸口的伤药,动作轻柔,口中忍不住轻声感叹道:“公子,您方才弹的曲子可真好听,像……像画里的仙人在云上弹奏似的。方才外面当值的守卫大哥还悄悄问呢,说是听着这琴音,心里头莫名的安静,连带着值守好像都没那么难熬了。”
王一博闻言,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清淡温雅的笑意,低声道:“不过是信手涂鸦,胡乱拨弦,聊以自慰罢了。若能不扰人清静,已是万幸。”
“怎么会是打扰呢!”侍女连忙摇头,语气真诚,“这般好听的声响,咱们朔雪城可是极难听到的,是福气呢。”
王一博不再多言,只是配合着她换药,目光沉静。
而在城主府的另一端,书房的灯火直至子夜方才熄灭。
肖战处理完所有公务,起身再次踱至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刺骨冰冷。夜空下,整座朔雪城早已陷入沉睡,唯有巡夜队伍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和永恒不息的风声,如同这座钢铁孤城的呼吸与心跳,冰冷而坚韧。
但那风声里,今夜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肖战负手而立,久久未动。他那总是锐利如刀、洞察一切的目光,此刻却透出几分罕见的沉凝与难以捉摸的复杂。
冰冷的眼眸最深处,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困惑与……被悄然撬动的涟漪,缓缓荡开。
今夜,这朔雪城亘古不变的寒风,吹在脸上,似乎……不再那么刺骨难耐了。
那缕不该存在的、来自江南的温润琴音,仿佛真的拥有某种魔力,在这片铁与血的土地上,短暂地开辟出了一小片不可思议的、柔软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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