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恐惧

书名:初见时
作者:阿拉滋滋

  这件事儿,表面上算是翻篇了。

  那幅引发“血案”的后现代画作被妥帖地收进了储物间,客厅恢复了原本冷静克制的格调。龚俊依旧忙碌于医院和家庭之间,张哲瀚也重新投入工作,小坚果在幼儿园和家庭的温暖中健康成长。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甚至因为那次激烈的冲突与后续啼笑皆非的“家长介入”,两人之间似乎还多了一层更深的理解和默契——龚俊更加注意沟通时的语气和方式,张哲瀚也学会了在情绪上头时,努力把那些最伤人的话咽回去。

  然而,龚俊那颗习惯于观察、分析、寻找异常信号的医生大脑,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张哲瀚的身体恢复后,偶尔还是会蹙着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按着小腹。尤其是在家休息、精神放松下来时,那种细微的、似乎难以言明的不适感,会让他偶尔走神,或者在沙发上调整坐姿时,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隐忍。

  起初,龚俊以为这只是那次过于激烈的“惩戒”后,尚未完全消散的肌肉酸痛或软组织不适。他仔细检查过,确认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伤,便叮嘱张哲瀚注意休息,并亲自为他进行舒缓按摩。

  但几天过去,这种隐约的坠痛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似乎成了张哲瀚一个若有若无的背景状态。

  不剧烈,不影响他活蹦乱跳(虽然龚俊严格限制了他的剧烈运动),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时不时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更让龚俊心生疑虑的是,张哲瀚的精神状态偶尔会显得有些萎靡,不像平时那样精力充沛。有天晚上,他甚至早早地就窝在沙发上,抱着毯子睡着了,连平时雷打不动的睡前游戏环节都取消了。

  “瀚瀚,”龚俊坐在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张哲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小腹,语气带着点慵懒和不在意:“没什么,可能就是前几天没休息好,有点乏,肚子偶尔有点坠坠的,不碍事…”

  “坠痛?”龚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具体哪个位置?什么样的痛感?持续多久?”

  又来了,龚医生问诊模式启动。

  张哲瀚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龚俊的手按在自己下腹部:“就这里,隐隐的,说不清楚,一阵一阵的,好像有点凉飕飕的感觉。真没事,估计就是肠胃有点受凉或者没缓过劲来…”

  龚俊的手指在他所述的位置轻轻按压,触感柔软,没有明显的肌紧张或反跳痛,张哲瀚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痛楚。这似乎排除了许多急腹症的可能。

  “明天我休息,带你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龚俊的语气不容置疑。任何不明原因的持续性疼痛,都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发生在张哲瀚身上。

  “哎呀,不用那么兴师动众吧?”张哲瀚试图挣扎,“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可能就是……”

  “必须去。”龚俊打断他,镜片后的目光严肃,“排除一下其他可能性,我才能放心…”

  第二天,龚俊亲自开车,带着张哲瀚去了他所在的私立医院,直接绕开了繁琐的普通门诊流程,安排了全面的检查。

  血常规、尿常规、腹部B超、甚至考虑到张哲瀚的职业特性,连腰椎和骨盆的影像学检查都做了一遍。

  龚俊动用了自己的关系,检查结果出得很快。

  然而,所有报告显示:一切正常。

  血液指标毫无异常,影像学检查未见任何器质性病变,脏器结构完好,连常见的慢性炎症迹象都没有。

  “你看,我说了吧,没事儿。”张哲瀚看着一堆正常的报告单,松了口气,又有点得意,“可能就是神经性的,或者我心理作用,自己吓自己…”

  龚俊拿着那叠报告,反复翻阅,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正常?

  这太不正常了。

  张哲瀚明明表现出持续的不适感,他的观察也不会出错。这种主观症状与客观检查结果的完全背离,反而像一记警钟,在龚俊脑中敲响。

  在医学上,排除了所有常见可能性后,那些看似“正常”背后的隐匿性问题,往往更值得警惕。某些自身免疫性疾病、内分泌紊乱、甚至是极早期的、影像学难以捕捉的占位性病变……都可能以这种非特异性的疼痛和乏力作为初始症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窜入龚俊的脑海——会不会……是那次他失控的行为,诱发或者掩盖了某种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盆腔内极其隐匿的血管或神经损伤?或者,因为应激导致了内分泌系统的紊乱?

  这个想法让龚俊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如果真是因为他的缘故,导致张哲瀚承受着未知的病痛……

  他握着报告单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不行,”龚俊抬起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些检查还不够…”

  张哲瀚愣住了:“还不够?都查遍了啊!血也抽了,B超也照了,连骨头都看了,没问题啊!”

  “常规检查有局限性…”龚俊的声音低沉而坚决,“我需要更深入的排查。联系消化内科和风湿免疫科的专家会诊,必要时,做腹腔镜探查…”

  “腹腔镜?!”张哲瀚惊得差点跳起来,“那不是要动手术?就打几个眼那个?龚俊你疯了吧!我就是有点肚子不舒服,你就要给我肚子上开洞?!”

  “是微创探查,目的是明确诊断,不是治疗…”龚俊试图用专业术语让他冷静,“这是目前排除腹腔内隐匿性问题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我不去!”张哲瀚坚决反对,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不可思议,“我没事!我很好!就是有点小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少在那里危言耸听!为了你那点疑神疑鬼,就要让我挨刀子?你想都别想!”

  他看着龚俊那副如临大敌、甚至有些偏执的样子,心里又气又委屈。明明检查都正常,这人怎么就是不信呢?非要把自己弄上手术台才甘心?

  “瀚瀚,这不是危言耸听…”龚俊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失控,眼神里翻涌着担忧、愧疚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执拗,“任何不明原因的持续性症状都不能忽视!我必须确保你百分之百的安全!听话!”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焦躁和强势,让张哲瀚感到陌生,也更激发了逆反心理。

  “你放开我!”张哲瀚用力甩开他的手,眼圈瞬间红了,“龚俊!你到底是想确认我没事,还是想确认不是你把我弄出事的?!你就是在为你自己那点愧疚心找补!我不需要!我不用你这样!”

  这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龚俊内心最隐秘的恐惧和自责。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哲瀚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觉得龚俊不可理喻,更觉得委屈——自己明明不舒服,还要被这样逼迫。

  龚俊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开着车,车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他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隐现,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气压中。

  回到家,张哲瀚径直冲进卧室,反锁了房门。他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心里乱成一团。身体的隐约不适,龚俊的过度反应,还有那些争吵的话语,都让他感到疲惫和难过。

  而龚俊,则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张哲瀚所有的检查报告,一遍遍地分析、比对,试图从那些正常的数值和影像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线索。

  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医学知识和人脉,联系了国内相关领域的顶尖专家,远程咨询,甚至调阅了类似的疑难病例档案。

  然而,所有的反馈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根据现有检查,未见明确器质性病变。

  这种“正常”,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龚俊越缠越紧。他无法接受张哲瀚在承受痛苦,而他却找不到原因,无能为力。这种失控感,对他而言,比面对最复杂的手术还要煎熬。

  尤其是张哲瀚那句“你到底是想确认我没事,还是想确认不是你把我弄出事的”,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是的,他害怕。

  他害怕那次失控是诱因,害怕因为自己的错误,给最爱的人带来无法挽回的伤害。这种可能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闷。

  张哲瀚尽量避免和龚俊独处,身体的隐痛和心里的憋屈让他没什么好脸色。而龚俊,则变得更加沉默,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红血丝。他依旧细致地照顾张哲瀚的饮食起居,但那种照顾里,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赎罪般的小心翼翼。

  他甚至不再强行要求张哲瀚去做进一步检查,只是每天都会看似不经意地询问他的感觉,记录他疼痛的频率和性质。

  这种沉默的观察和记录,反而让张哲瀚更加心烦意乱。

  直到一个周末的午后。

  张哲瀚窝在沙发上看剧本,小坚果坐在地毯上玩积木。忽然,一阵比平时明显些的坠痛袭来,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手里的剧本也滑落在地。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的龚俊。

  几乎是在剧本落地的瞬间,龚俊就从书房冲了出来,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冲到张哲瀚面前,蹲下身,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和紧张。

  “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这次是什么样的感觉?位置有变化吗?”他一连串的问题又急又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就想掀开张哲瀚的家居服下摆查看。

  “你干什么!”张哲瀚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猛地拍开他的手,又羞又恼,“坚果还在呢!”

  小坚果被爸爸妈妈的动静吸引,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有些无措。

  龚俊似乎这才意识到儿子的存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但眼神里的恐慌和担忧却无法掩饰。他站起身,对儿子尽量温和地说:“坚果,先自己玩,爸爸和妈妈有点事情…”

  然后,他转向张哲瀚,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瀚瀚,算我求你……我们去医院,再做一个更详细的检查,好不好?就一次,如果还是没问题,我以后绝不再提……”

  看着他这副样子,张哲瀚原本堵在胸口的气,忽然就泄了。

  他看到了龚俊眼底深重的红血丝,看到了他眉宇间无法掩饰的憔悴,更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担忧和……恐惧。

  这个男人,是真的在害怕。害怕失去他。

  之前那些争吵、委屈、不理解,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张哲瀚叹了口气,伸手拉住龚俊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声音软了下来:“行了,你别这样……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妥协了。

  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没事,而是为了安抚眼前这个快要被自己的恐惧和愧疚压垮的男人。

  龚俊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答应,愣了一下,随即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但眼神里却瞬间燃起了一丝光亮。

  “好……好……我现在就安排!”他立刻拿出手机,开始联系。

  这一次,龚俊联系的是医院顶尖的影像学专家,使用了更高精度的设备,针对盆腔区域进行了加扫和三维重建,重点排查极其微小的血管、神经及软组织异常。

  检查过程比之前更加繁琐,张哲瀚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看着龚俊穿着白大褂,和影像科医生一起紧盯着屏幕,那专注而紧绷的侧脸,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检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最后的影像结果出来,那位资深影像科主任指着屏幕上某个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对龚俊说:“龚主任,你看这里,乙状结肠区域似乎有极其轻微的、非特异性的肠系膜淋巴结显示,但体积非常小,形态也还算正常,通常情况下,我们甚至不会在报告里描述它…结合你爱人的其他检查全部正常,这个基本上没有临床意义,很可能只是偶尔的肠道免疫反应,或者甚至是影像上的伪影…”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你爱人描述的坠痛感,从影像上看,真的找不到任何对应的器质性解释。很多时候,这种非特异性的不适,可能与情绪、压力、甚至轻微的肠道功能紊乱有关…”

  龚俊死死盯着那个屏幕上的小点,仿佛要将它看穿。他反复询问,确认,用尽了所有专业知识去分析。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这或许就是最终的“答案”——一个近乎于“正常”的答案。

  没有肿瘤,没有严重的炎症,没有血管或神经的明确损伤。那个小小的淋巴结,甚至不足以构成一个诊断。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放松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龚俊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他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操作台。

  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再抬起头时,眼眶是红的。

  “谢谢……谢谢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走出影像科,龚俊看着等在外面的张哲瀚,一步步走过去,然后在张哲瀚惊讶的目光中,猛地伸出手,将他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的手臂收得是那样用力,仿佛要将张哲瀚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身体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张哲瀚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以及那强忍着的、压抑的哽咽。

  周围偶尔有医护人员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龚俊浑然不觉。

  张哲瀚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检查结果,大概是……真的没事。

  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龚俊,拍了拍他紧绷的脊背,小声说:“好了……没事了……我都说了没事的……”

  龚俊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更深地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手臂,但依旧握着张哲瀚的手,不肯放开。他的眼睛还泛着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对不起……”龚俊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瀚瀚,对不起……”

  他为自己之前的偏执和过度反应道歉,更为那次失控的源头,感到深深的后怕和愧疚。

  张哲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残留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行了,龚大医生,”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看你吓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走吧,回家,我饿了…”

  龚俊点了点头,握紧了他的手,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窗户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龚俊侧头看着张哲瀚带着笑意的侧脸,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一点点落回了实处。

  他明白了,有些恐惧,源于爱之深;有些偏执,源于责之切。

  而医学,纵然能解释许多现象,却终究有其边界。张哲瀚的“不适”,或许真的只是身体在特定压力下的一种微妙反应,无需深究,只需用更多的耐心和温柔去陪伴、去安抚。

  回到家里,气氛彻底缓和。

  龚俊不再提检查的事,只是更加细致入微地照顾张哲瀚,甚至有些过度保护。而张哲瀚也享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正常”和宁静,身体的那些许不适,似乎也在这种安心的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减轻、消散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张哲瀚洗完澡出来,看到龚俊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包装精致的盒子。

  “这又是什么?”张哲瀚擦着头发走过去。

  龚俊把盒子递给他,眼神温和:“打开看看。”

  张哲瀚好奇地拆开,里面是一条做工极其精细、触感柔软亲肤的银灰色羊绒围巾,还有一个同色系的、小巧的暖腹腰带,材质轻薄透气,可以贴身穿戴,自带恒温发热功能。

  “这是……”

  “围巾是给你出门戴的,注意颈部保暖。”龚俊拿起那个暖腹腰带,动作轻柔地帮他系在腰间,调整好温度,“这个……如果你觉得肚子凉或者不舒服的时候,就戴上。我问过中医科,腹部保暖对缓解某些非特异性不适有帮助…”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

  张哲瀚摸着腰间那片温热的区域,看着龚俊专注而温柔的神情,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暖又涨。

  这个笨拙的男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弥补,也在用更温和、更体贴的行动,来表达他的在乎和守护。

  “嗯……”张哲瀚低下头,掩饰着微红的眼眶,小声说,“谢谢……很舒服…”

  他主动靠进龚俊怀里,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

  “龚俊,”他闷闷地说,“以后……我们都好好的,行吗?你别瞎担心,我……我也尽量不惹你生气…”

  龚俊收拢手臂,将他圈紧,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

  “好…”他低声应允,声音沉稳而坚定。

  窗外的月色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

  这一次的风波,如同一次深度体检,不仅排查了身体的隐患,更检验了彼此的心。它让龚俊学会了在理性之外,更多地倾听情感的声音,也让张哲瀚更深刻地理解了龚俊那份藏在冰冷外表下、近乎笨拙却无比真挚的深情。

  生活的航船再次驶入平静的港湾,而船上的两人,在经历了这次小小的颠簸后,握紧彼此的手,更加坚定了共同前行的方向。

  至于张哲瀚那点偶尔的腹部不适,后来竟真的在龚俊无微不至的“科学保暖”和情感呵护下,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或许,治愈它的,从来不是精密的仪器,而是那份足以驱散一切寒意和不安的、温暖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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