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节 玉阶寒

书名:凤隐千霜
作者:小雨希希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巍峨宫墙之上,檐角铁马偶尔被寒风撞响,叮叮零零,碎在空旷寂静里,传不出多远,便被更深广的黑暗吞没。唯有紫宸殿方向,灯火通明,煌煌如昼,是这片浓黑中唯一灼人的光点,也是这帝都、这天下权柄汇聚的心脏。

值夜的内侍抱着拂尘,缩在廊柱的阴影下,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头一点一点。直到一阵极轻却异常稳定的脚步声,踏碎阶前薄冰,由远及近。内侍一个激灵,尚未完全清醒,来人已至阶下。

玄氅,银甲。氅衣是上好的墨色锦缎,边缘滚着暗青的云雷纹,被殿内透出的光一照,隐约流动。甲是细鳞密缀的寒铁,覆住肩臂与胸口要害,行走间几乎不闻甲片相击之声,唯有靴底碾过霜雪,发出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沙沙”声,像某种大型兽类踏过枯叶荒原,收敛了所有可能惊动猎物的响动,只余下近乎本能的、对杀戮或被杀戮的警惕。

内侍慌忙躬身,压低嗓音:“云麾将军。”

云麾将军,沈玦。一个近来在朝堂与边疆都响亮得有些烫耳的名字。出身寒微,三年前投军,从最底层的士卒一路搏杀至今,军功累累,去岁北境大捷,更是以奇兵直捣敌酋王庭,生擒左贤王以下贵族二十七人,震动朝野。女帝亲擢为云麾将军,领京畿北军左厢都指挥使,恩遇之隆,一时无两。只是这位将军,除了必要的朝会与述职,几乎从不在宫中逗留,更遑论深夜叩阙。

沈玦略一颔首,算是回应。脸上没什么表情,眉骨与鼻梁的线条在灯火明暗交界处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唇很薄,颜色偏淡,此刻紧抿着,像两片磨利的刀。她解下沾了夜露的玄氅,随手递给内侍,动作干脆,没有半分冗余。氅衣离手,露出里头一丝不苟的箭袖武袍和腰间佩剑。剑是制式横刀,乌木鞘,黄铜吞口,样式普通,但内侍接氅时余光扫过那剑柄,握处皮革已被磨得发亮,边缘却不见毛糙,显是主人时时擦拭,却更常使用。

“陛下尚未安歇?”沈玦问。声音不高,质地有些微的沙,是长久发号施令或身处风沙之地留下的痕迹,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

“回将军,陛下还在批阅奏章。”内侍答得小心,觑着她脸色,又补充道,“已传过两次宵夜,陛下只用了一盏燕窝羹。”

沈玦眼睫低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什么,只道:“有劳通传,沈玦有紧急军务禀报。”

内侍不敢怠慢,轻手轻脚进去,不多时便出来,侧身让开:“将军,陛下宣。”

沈玦抬步,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殿内暖意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周身携裹的夜寒驱散少许。她步伐节奏未变,依旧稳定,步幅均匀,径直走向御阶之下,撩袍,单膝跪地,甲胄与光滑如镜的金砖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磕响。

“臣沈玦,参见陛下。”

御案之后,堆积如山的奏折后,女帝萧琉搁下了朱笔。她似乎有些倦,以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奏章上,指尖染着点点朱砂,红得触目。闻言,她抬眼望来。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也极为美丽的脸。眉若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只是此刻那秋水深处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她穿着常服,明黄缎子上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在灯下流转着幽微的光,长发并未高束成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了,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柔和了过于清晰锐利的下颌线条。明明姿态闲适,周身却散发着不容错认的、久居上位的威仪,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的孤清。

“沈卿平身。”萧琉开口,声音如碎玉投冰,清冽悦耳,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疏淡,“何事如此紧急,夤夜入宫?”

沈玦站起身,并未抬头平视,目光落在御案鎏金的兽首足上,清晰禀报:“北边六百里加急。鞑靼残部有异动,疑似与西边瓦剌暗中联络,有合流之势。边境三镇守将联名上奏,请求增兵固防,并提请开放部分边市,以稳藩部人心。具体详情与兵力调配方略,臣已拟了条陈,请陛下过目。”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封漆完好的奏折,双手呈上。

一旁侍立的大监赵德全快步下来接过,转呈御前。

萧琉却未立即去看那奏折,目光落在沈玦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些别的、更复杂难辨的东西。“又是北边……”她轻轻叹了一声,那叹息极轻,散在温暖的空气里,几乎听不见,“沈卿以为,当开边市否?”

“臣以为,可开,但需严加管控。鞑靼新败,瓦剌观望,此时示之以柔,未尝不是羁縻之策。然,须辅以精兵陈列,以示威慑。具体细则,条陈中第二、第三条有详述。”沈玦对答如流,逻辑清晰,语气公事公办,毫无滞涩。

萧琉终于翻开那本奏折,目光快速扫过。条陈写得极好,利弊分析透彻,方案切实可行,字迹银钩铁画,力透纸背,一如她这个人。可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萧琉心头却无端泛起一丝极淡的烦躁。她合上奏折,指尖在光滑的封面缓缓划过。

“沈卿做事,总是这般周全。”她道,语气听不出是赞是叹,“只是,边境烽火固然紧急,这皇城之内,难道就太平无事了么?”

沈玦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依旧垂首:“陛下是指?”

“前日,御史台又有人上疏,言及宫中用度奢靡,有损圣德。”萧琉随手从案头抽出一本奏章,丢在沈玦面前,“还弹劾你沈将军,恃功而骄,营建府邸,规制逾矩。”

奏章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沈玦目光扫过那摊开的折子,上面字字句句,果然锋利如刀。她沉默片刻,道:“臣之府邸,乃陛下所赐。一砖一瓦,皆由将作监督造。若有不妥,是臣疏忽,甘受责罚。至于宫中用度,内廷之事,非臣所能置喙。”

“好一个非你所能置喙。”萧琉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张绝美的脸更添几分寒意,“沈卿,你总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慢,目光如有实质,落在沈玦低垂的眼睫上。

殿内一时静极。只有灯花偶尔“噼啪”爆开的细响,和更漏滴水,迟缓而均匀,一声,又一声,敲在人的心上。

沈玦忽然抬起了头。

这是她今夜进殿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萧琉对视。她的眼睛很黑,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那火光却暖不了那眸底的料峭春寒。她的目光掠过萧琉眼下的淡淡青影,掠过她比前次见面似乎又尖削了几分的下巴,最后定格在她颜色浅淡的唇上。

“陛下,”她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更沉,那点沙哑在极致的寂静里被放大,磨过耳廓,“夜深了。军务已禀毕,若无他事,臣……”

“跪安”二字尚未出口,萧琉却打断了她。

“朕乏了。”女帝靠向宽大的龙椅后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这些折子,看得朕头疼。沈卿,你过来。”

沈玦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动。

“过来。”萧琉重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沈玦沉默地迈步,登上御阶。靴底踏在光洁的阶面,寂静无声。她在御案前三步远处停下,依旧是垂首的姿态,一个既不过分靠近,又能听清吩咐的距离。

然而萧琉显然不满意这个距离。她伸出手,指尖掠过堆积的奏折,落在沈玦按在佩剑剑柄的手上。那手指冰凉,带着夜气的寒,也带着朱砂的微湿。

沈玦的手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微微凸现。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那低垂的视线,落在两人肌肤相触的那一小块地方,深沉晦暗。

“沈卿的手,很凉。”萧琉的指尖,顺着她坚硬的手背,缓慢上移,抚过她腕间束袖的皮革,那上面有磨损的痕迹,也有洗刷不掉、已浸入皮质的淡淡血腥气。“是路上风寒,还是……心寒?”

沈玦倏然抬眸。

这一次,她眼中不再是平静无波的寒潭,有某种尖锐的东西刺破水面,疾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但萧琉看见了。她甚至轻轻弯了一下唇角,那是一个近乎残忍的、带着洞察与挑衅的弧度。

“臣不知陛下何意。”沈玦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那点沙哑也凝成了冰渣。

“不知?”萧琉的手指已经移到她的手腕内侧,那里脉搏跳动之处。指尖下,沈玦的脉搏在最初的僵硬后,骤然变得急促、沉重,一下下撞击着她的指腹,力道大得惊人。“沈将军昨夜在府中,不是练剑至子时么?朕的暗卫回禀,将军剑意凛冽,竟将院中一株老梅的枝桠都斩断了不少。可是心中有何郁结,需要借此发泄?”

她知道了。她知道昨夜自己并未安枕,知道自己在庭中近乎失控的剑舞,甚至知道那株梅树……沈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这张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描摹,亦曾在无数个清醒的时刻,用理智和恨意反复撕扯的脸。

殿内的暖香似乎变得粘稠起来,裹挟着龙涎的厚重气息,令人窒息。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萧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倦怠笑意的眼眸,也映出自己眼中那几乎要压制不住的、翻涌的黑潮。

“陛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既已派了暗卫,又何须再问臣?”

萧琉轻轻“呵”了一声,收回了手,重新靠回椅背,仿佛刚才那近乎狎昵的触碰只是沈玦的错觉。“朕只是关心爱卿。毕竟,沈卿是国之柱石,若是心境有碍,于国于朕,都是憾事。”

沈玦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传来,让她濒临失控的理智稍稍回笼。她该谢恩,该告退,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那副冷硬镇定的铠甲之下。

可今夜,或许是这殿内过于窒闷的暖香,或许是那几上将尽的烛火过于摇曳,或许是连月来边关紧急军报的压和朝堂上明枪暗箭的疲惫,或许是……仅仅是手腕内侧,那被冰凉指尖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的、挥之不去的战栗与灼痛。

她忽然上前一步。

这一步,打破了君臣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她离御案,离龙椅,离萧琉,近得能看清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不同于殿内任何熏香的淡淡气息,像是雪后松枝,又像是……极北之地,永不消融的寒冰。

“陛下既然想知道,”沈玦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绝,和深埋其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痛楚,“那臣便告诉陛下。”

她微微倾身,目光攫住萧琉,不容她有丝毫闪避。烛火在她身后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萧琉整个笼罩其中。

“臣昨夜确实心中不宁。因为臣梦见,”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是要将这些字句如同烧红的铁钎,烙在彼此的血肉与记忆里,“三年前,邺城破那日,冲天的大火,还有……血流成河。”

萧琉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方才那点倦怠的、掌控一切的笑意凝固,碎裂,消失无踪。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扣紧了光滑的木质,指节泛出青白。

沈玦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心中掠过一丝近乎暴虐的快意,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汹涌、更无处着落的空洞与疼痛。她没有停,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诡异的声音说下去,目光却死死锁着萧琉的眼睛,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臣还梦见,旧时宫苑里,也有人爱梅。白雪红梅,她总说,那颜色像……”她的话音,在这里,极其突兀地,断掉了。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看见萧琉的瞳孔,在听到“白雪红梅”四个字时,剧烈地收缩。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或威严如寒星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猝然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猝不及防的惊痛,以及一丝……沈玦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水光?

不,不可能。那是萧琉。是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包括她沈氏一族绝大部分人的尸骨,登上这九五之尊宝座的女帝萧琉。她怎么会痛?她怎么会有泪?

可那破碎的眸光,那瞬间失去血色的唇,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都不是假的。

沈玦剩下的话,悉数堵在了胸腔里。那原本即将冲口而出的、更尖锐的、足以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伪装彻底撕碎的言语,此刻却重如千钧,沉甸甸地坠着,压得她心口生疼,几乎喘不过气。

她究竟……在做什么?用这种方式,去刺伤她,报复谁?报复那个早已化为焦土的过去,还是报复这个……坐在龙椅上,却也同样被这无边孤寒禁锢着的女人?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殿内暖香依旧,烛火“噼啪”爆开一朵大的灯花,光线随之晃动了一下,映得两人脸上光影明灭,神情莫测。

许久,久到沈玦以为那紧绷的弦就要断裂,萧琉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羽垂下,再抬起时,眸中所有外泄的情绪,惊痛、水光、甚至那一闪而过的脆弱,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覆上那层冰冷的、坚硬的、属于帝王的甲胄。只是那甲胄之下,苍白依旧。

“沈将军,”她开口,声音有些微的哑,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波澜,“你累了。退下吧。”

沈玦站在原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方才那股不管不顾的戾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满心的空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不,她不该悔。她们之间,本就横亘着天堑,流淌着血河。

“臣……”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请罪?告退?还是……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萧琉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其中意味。然后,她退后一步,两步,直至御阶边缘,撩袍,再次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相击,依旧是清脆的一声。

“臣,告退。”

她没有等到萧琉的回应,便起身,转身,大步朝着殿外走去。玄氅在转身时荡开一个利落的弧度,带起一阵微寒的风。她的背影挺直,步伐依旧稳定,只是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萧琉没有看她离开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御案上,沈玦呈上的那本奏折封皮,光滑的缎面映着烛光,有些刺眼。方才被触碰过的手腕内侧,那一点冰凉似乎还在,却仿佛带着燎原的火,灼得她心口发烫,又发冷。

赵德全悄无声息地挪过来,觑着她的脸色,小声请示:“陛下,可是要安歇了?奴才让人传热水……”

“不必。”萧琉打断他,声音有些飘忽。她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堆积的奏章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晃动的,是沈玦最后那个眼神,是她说“血流成河”时,那平静水面下近乎毁灭的疯狂,还有……“白雪红梅”。

她忽然觉得,这紫宸殿,暖得让人透不过气。

“开窗。”

赵德全一愣:“陛下,夜深风寒……”

“开窗。”萧琉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赵德全不敢再劝,忙示意小内侍将对着庭院的长窗推开一扇。

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冲散了殿内甜腻的暖香,也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在她脸上投下动荡不安的阴影。她深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彻骨的空气,肺腑间那火烧火燎的窒闷感,似乎才稍稍缓解。

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宫墙重重,飞檐斗角隐在黑暗里,像蛰伏的巨兽。她知道,那个人,此刻应该正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那无边的、与她一样的黑暗。

也带走了,这殿内最后一点,或许从未真正存在过的暖意。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从敞开的窗扑进来,落在她指尖,顷刻消融,只留下一抹冰凉的湿意。

玉阶寒透,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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