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焉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敲得砰砰响的房门，一排陌生的镜头硬生生怼到她脸上，刺目的打光灯啪的落下，令她恍惚了片刻。

“很好，抓住这个镜头，来个特写！”导演高声指导摄影师抓拍，黑洞洞的镜头几乎快贴到余焉脸上，她吓了一大跳，茫然无措的目光掠过人群。

一个奇装异服的tony老师，一个不认识的网红，一个申远带的男艺人，还有她最不想看见的许敏。

还不等余焉回神，自称是业界顶级化妆师的tony老师上下打量余焉几眼，皱了皱眉问：“你平时化妆吗？”

余焉没怎么睡醒，懵懵懂懂地摇头：“不化，我从来不用化妆品。”

Tony老师点点头，转身嘱咐别人记下：“她不化妆，没有化妆品。”

网红打开玄关鞋柜的门，捂着鼻子瞅了眼，嫌弃地合上了门：“柜子里全是运动鞋，一双高跟鞋都没有。”

Tony老师瞪大眼睛，夸张地捂住嘴。

“不爱化妆，没用过化妆品，还没有高跟鞋，除开性别，这不就是个男人嘛，连我都比她女人。”

“谁说不是呢，”许敏作出大前辈的姿态，用高高在上的口吻批评余焉，“哟，看看这姑娘的脸那么素，毛孔那么大，近看还有不少细纹，啧啧，一看就没好好保养过。”

余焉冷冷地站在门口，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油腻老脸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肤浅的皮毛，忍不住想反驳几句，让他当众出丑。

申远并不知道她和许敏之间发生过的矛盾，只当她是过分紧张，低声哄她，叫她忍忍就好。

可余焉怎么能忍得了呢？

明明当初利用潜规则猥亵女实习生的是许敏。

明明仗着资历老名气大按头让余焉向他道歉的是许敏。

明明在杂志社大堂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像神经病一样羞辱余焉，让余焉下不了台的是许敏。

直到今天，许敏连带这个莫名其妙的素人改造节目组打扰了她平静的生活，最后还要她默默忍受，凭什么呢？

余焉很想逃走。

她看到导演暂停拍摄把申远叫走，不多时申远面色难堪地回来，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余焉，帮帮我吧。”余焉看见申远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沮丧，曾经的自信瞬间荡然无存。

余焉犹豫了一瞬，微微颔首。

下一个拍摄场景是楼下的火锅店，节目组的嘉宾将会和余焉进行一场深度心灵洗涤式交流。余焉心想聊天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也就安心地跟着他们去了。

“人员已就绪，action！”

镜头唰地对准余焉，一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不过随着话题的深入，她已无暇顾及镜头。

嘉宾们似乎是故意针对余焉，向她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如何能容忍寂寞空虚的独居生活？”

“长期的独居生活有没有让你的身体发生恶性变化，比如月经不调？”

“女人独居是不正常的，说明什么？说明你缺个男朋友。”

余焉一开始还能勉强应付他们几句，后面干脆破罐破摔，闷头干饭。

申远有点看不下去，暗示余焉活跃一点，不要老是低着头不说话。余焉只当没看见。

最后，这几个明星嘉宾自顾自地达成了一致的结论：余焉作为独居女性，需要改变的地方在于提升女人味。

一旦提升了女人味，就等于提升了魅力，一旦提升了魅力，就能吸引优质男性，也就能摆脱独居的困境。

余焉翻了个白眼，他们这套歪门邪说居然还能自圆其说，也真是难为这帮人了。

Tony老师自信满满地把筋疲力尽的余焉带到美容室打理造型，花了三个小时给她画了个等于没画的淡妆，硬逼着她穿上不合脚的高跟鞋，然后硬生生把她塞进了小一号的裙子中。

很明显，高跟鞋和裙子都是根据上一位素人的尺寸找来的，她骨架大一些，自然穿不太下。

折腾了半天，总算出了成果。

“天哪，她简直变成了小仙女！”tony老师看着余焉从试衣间走出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余焉拉扯着紧绷的布料，努力吸气收腹，勉强挪了一小步。tony嫌她动作太慢，上前推搡着她去镜头面前拍特写，两人推拉之间，只听见“嘶拉”一声，裙子裂开了一条缝。

余焉怔怔望着崩线的裙子，听见tony老师和导演争辩说自己没有碰过衣服，是那个女的太胖才把裙子撑坏了。

余焉觉得自己很狼狈，私下丢脸就算了，还在镜头面前出丑。她不知道节目组会不会为了节目效果保留她这段洋相百出的内容，不过这对她来说好像也不重要了。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洋娃娃随便节目折腾，被嘉宾们套进他们想要的模子里，最后光鲜亮丽地站上舞台……

台下的明星嘉宾假惺惺地揉眼睛，感动地哭成一团，好像他们完成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

余焉勉强扯了扯嘴角，在聚光灯落下时无力地瘫倒在舞台上，她甚至不知道拍摄是何时结束的。

她隐约记得，导演喊了卡以后，她马不停蹄地换了身便服，把那些磨人的衣服鞋子统统扔给申远，而后逃出了录制现场。

她想回家，想把家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通通摔了，那都是节目组的作秀，虚伪又廉价。

余焉径直走向停车场，半途中离开家去电视台录制时，她还做了回司机，载着网红和tony一同过去。

他俩一路上不是嫌空调开太小就是嫌车子颠簸大，网红还特意问余焉是什么品牌的车。

余焉说：“比亚迪。”

网红哦了一声，露出了“难怪如此”的表情：“我平时都开保时捷，那坐垫舒服的……啧啧，你没坐过吧？”

余焉看了眼后视镜，目光恰巧和网红对视：“没有。”

网红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她这个穷比的怜悯。

余焉不再去想那些令人作呕的回忆，她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刚按下钥匙，后面的人急匆匆地喊住了她。

“余焉，等会儿！”

余焉握了握拳，转身看去，只见申远焦急地跑了过来。

“节目不是录制完毕了吗？还有什么事？”余焉扭过头不想看他。

“不是的，我有话和你说。”申远弯腰扶着膝盖，不住地喘着粗气。

余焉深呼吸一口气：“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整期节目，申远除了喊她忍，就是喊她忍。她受委屈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跳出来为她争取过一次，甚至还劝她不要反抗。

余焉和娱乐圈那帮人打过交道，他们不是不可沟通的人，但他们一定是欺软怕硬的人。

申远讨好他们，仿佛一只谄媚逢迎的败犬。

而她，就是用来献媚的牺牲品。

申远慌张地抹着额角沁出的汗：“你放心，剪辑的时候肯定不会突出你，会尽量让你少露脸的。”

余焉冷笑着反问：“这个节目拍的就是素人改造的过程，我是这期节目的主角，还是最大的反面素材，说没镜头谁信啊。”

申远急着解释，余焉不想给他机会，冷冷抛下一句：“我走了。”

余焉打开车门，申远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要走，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谈。”他苦苦哀求。

余焉蹙了蹙眉，试着甩开申远，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却更为顽强。

“学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学长，如果你不想我从此讨厌你的话，那么请继续吧。”

申远怔怔地望着她。

“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让她受伤的，反而会为了保护她让自己伤痕累累，”余焉垂下头，似乎很疲倦，“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不想再谈了，过去的那些事也不用再谈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余焉感到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下来，她用力甩了甩手臂，轻松推开了呆愣的申远。

到家后，余焉扔了包冲进卧室直挺挺倒在床上。

手臂撕裂般的痛，余焉低头一看，皮肤上堆积着青紫的淤血，应该是申远掐得太过用力导致的。

记忆中的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彻底破碎了。

余焉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白炽灯耀眼的光遮盖了她的视野，她眯了眯眼，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涌来，闪烁的片段不断刺激她的大脑，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蓦地想起了大学时的林娜娜。

那时她用尽全力抓住了林娜娜的手，在林娜娜的手背上留下了可怕的疤痕。她从来没想过林娜娜会有多疼，因为林娜娜从来没有向她抱怨分毫。

余焉一直觉得林娜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一个心大的笨蛋，所以她在情绪失控时可以放肆地伤害林娜娜，因为她知道林娜娜绝对不会因此离开她。

于是周而复始，她变得越来越任性，在安全和危险的边缘地带来回游走，忘了情感本身是一台天平，需要维持两端的平衡。昔日她故意扔掉的砝码，都是林娜娜无声无息补上的。

房门打开，林娜娜一头雾水地看着余焉冲过来抱住她。

“姐姐，你怎么了？”

余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揉在怀里。

“对不起……”

林娜娜是一个笨蛋，一个只要稍微哄一哄，就会破涕为笑的大笨蛋。

那个寂静的夜里，余焉偏偏不肯哄她，任由她拉着行李箱，孤独地走向街道的尽头。

那时，她该有多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