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普通的小规模内部会议，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重要性，也就是为了能让顾魏这一干知识分子尽快融入省厅的氛围，雷襄设计了一场非常单纯的人员见面会。

可Ares这个名字一出来，这性质就变了。

鸟枪换炮，小会换大会。毕竟人家现在是顶着是特工的代号在讲话，其他人也不敢轻松以对。

其他部门负责人茶水不喝了，蠢蠢欲动想掏烟的手也停了，警服纽扣一粒粒扣好，绷着肌肉换上严肃表情，甚至笔记本都拿出来摊开放好。

什么意思？

顾魏和两个副组长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地看着一屋子人几分钟之内“改头换面”。

雷襄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个，哈哈一笑；“大家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秦局长只是想做个比较正式的自我介绍，没别的意思——老华，你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华娅，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兼禁毒总队总队长，二级警监，身量又高又瘦，打理精细的微卷短发一根也没有白，唇线总算向上翘着，看起来很温和，可一举一动却又特别利落，俨然是一副完美的公安女领导形象。

“人家秦局长几百年不提一回‘Ares’，现在提一提多难得啊，我们不得尊重一下？”华娅笑着轻飘飘几句，就把刚才有些凝重的会议氛围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大家都笑。

秦纵还是冷着一双眼睛，稍微卸了点防备，负手站着，却总算不看左边。

因为顾魏坐左边。

什么人。顾魏默默摇头，开始缩起耳朵当隐者。

“七年时间，我从AMB的三级调查员，一路晋升到现在的特级调查员兼局长，绝不可谓不幸运。也正因此，我才要更加尽心竭力地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秦纵显然动了真情，不复刚才冷冰冰的铁板一块，声音也松了下来。

顾魏听见了，心头一颤。

但还没来得及去心疼这人，他却又话锋一转：“所以从今往后，云滇省内可能或已经威胁到组织计划的一切事宜，都将由我来独立负责，任何部门和个人，都无权干预——”

他这番话的威慑力堪比两枚沙皇核弹，在本就暗流涌动的云滇省厅内迅速炸出剧烈轰动。

顾魏原本已经放软的心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

其他人更是难耐诧异，尤其是那几个新上任的，没和他怎么接触过的干部，都变了神色，互相着窃窃私语。

雷襄和华娅二人似乎早有预料，在旁边只笑不说话。

秦纵俯视着这些议论纷纷，把在场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说道：“为保护好各位靖和专家的人身安全，以及确保承接计划的顺利进行，我日后将对在厅内部的部分人员开展例行审查。”

他顿了顿，又道：“我生在洛阳，长在燕京，和西南方面的系统没什么关系。若是不小心开罪了哪位前辈，我也是绝无他心，望多海涵。”

这话别人听起来可能不太懂，但是顾魏却非常明白他的意思——

老子谁也不认识，不管你是什么领导的七大叔八大爷，敢碰组织给的任务，老子就是要办你！

雷襄与秦纵对视，却轻轻用食指在桌子上点了一下——

这是在提醒他注意分寸。

秦纵了然，迅速说了两句把尾结了，迎着众人的注视从容落座。

副组长纪明和顾魏耳语：“这小子什么来头?”

顾魏装傻：“不知道，以前也没听说过他。”

旁边的省厅政治部主任突然凑过来：“听说他是公安部陈部长亲自点的将，来厅里快七年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纪明细思极恐，转头又看了看满脸写着“不好惹”的秦纵：“院长之前说中央最近在搞一个计划，就是陈部长亲自牵的头。会不会他和部长有关系……”

“哎，”顾魏道：“这种话少说。”

几人遂噤声。

会议下半部分就比较简单了，先是雷襄上台自我介绍，然后按着职位高低依次让厅里各个有头有脸的领导都走了一遍场。最后才轮到靖和医院专家组。

顾魏常年忙在临床上，自进了医院大门起就得一刻不停地在急诊大厅来回跑，外伤内病车祸心梗层出不穷，除了吃饭喝药开证明写报告，他一天到晚就几乎没时间坐办公室。

比起其他的科室主任，他的坐功算是非常差的那一类。

眼下开会快两个小时，顾魏既不能在厅长面前放松，更没办法在“秦纵”眼皮子底下失态，只能硬挺着脊梁保持正襟危坐，早就坐得腰酸背痛，浑身上下不得劲。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站起来，他赶紧直接领人上台，什么发言稿也没拿，独自发挥了七分钟，从个人经历到工作内容再到行动要求，一气呵成绝无停顿。

华娅远远看着，笑意已经藏不住，胳膊肘杵了杵旁边的秦纵：“你要合作的这个主任挺有范啊，长得这么好，能力也这么好。”

“嗯。”

“嗯什么？不认同？”

“靖和医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世界公认的中国外科金手之一，国际著名临床医学和急诊医学系教授——”

秦纵：“他的能力不需要我认同。”

华娅挑眉：“你和他认识？”

“不认识。”

“这也不像不认识啊。要是眼神能有实体，你刚才都快把人家顾主任的衣服给扒开了。”

秦纵把笔一搁，“华副厅。”

华娅摆手：“得得得，你别用这种语气，我收回我那句话。”

秦纵重新拿起来笔，在笔记本上没有尺寸地勾勾画画，可线条重叠，却逐渐拼凑出一张五官清晰的人脸：“Ares不认识他，秦纵也不认识他。”

把笔尖移到人脸的嘴唇下面，秦纵找准位置，轻轻点了一颗痣：“但是十年前的陈宇，是他曾经托付过生死的人。”

华娅愣住。

唇下痣，是顾魏一个不太起眼的标志，除了陈宇，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昔年无数个热恋中的耳鬓厮磨，陈宇都曾用指尖慢慢舐

抚过这颗痣。在他看来，顾魏所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都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夏天热的时候还好，过了初秋天气转凉，顾魏的身体就开始时好时坏。

那一次正好是周末，陈宇七点起来去健身房练了一个小时的体能，回来还带了两个人爱吃的咸豆腐脑、甜豆浆和水煎包——他原本是想给自己和顾魏一个舒舒服服的周末清晨的。

但等他走到家门口，连敲了四五遍也没人开门，陈宇心道不妙。

高着嗓子又喊了半天，还是没人应。陈宇急了，花了半天功夫腾出一只手去掏钥匙，又花了半天功夫把门打开。

开门的一瞬间，陈宇就听到主卧洗手间中传来的顾魏咳嗽伴随着喘气的声音，因为隔着洗手间一道门，又隔着主卧一道门，自己站在门外时竟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由于顾魏咳嗽得过于剧烈，陈宇只听声音便揪心不已，胡乱把早餐丢到桌上，抄起客厅备着的沙丁胺醇就冲了过去。

打开卫生间门的时候，顾魏几乎是扒在洗手台边上咳，明显是已经站不住了。

陈宇吓了一跳，一瞬间既后怕又心疼，也分不清哪种情绪更多一些，抢上去扶住他的身子：“用过药了吗？”

顾魏发觉是陈宇回来了，想说什么，但是有心无力，只能勉强点了点头，意思是已经吸过药了，只是还没起作用。

陈宇松了口气，趁着顾魏咳嗽微停的功夫，跑去卧房倒了一大杯热水。

“等等……”顾魏眼下喝一口就得吐出来两口，趴在洗手台边，整个人都被卸去了力气，眼尾咳得通红：“让我缓，缓缓……”

陈宇怕他摔，费了好大的力气把顾魏搂在怀里慢慢往外走，然后小心翼翼放到床上。

顾魏还在抑制不住地咳喘，只是实在没劲儿了咳不出什么动静出来，看上去就像只被划破了的纸灯笼，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陈宇着实紧张了，也不说话，只认真盯着顾魏，安抚似的给人一下一下顺着气。

过了大概四分钟，沙丁胺醇就起了作用，顾魏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陈宇看着他缓过了神，自己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你可吓死我了。”

顾魏还在时不时地倒长气，躺在床上眯着眼也不知道睡没睡着，明显被刚才的发病折腾得够呛。

陈宇可不管这些，也不管顾魏是睡着还是醒着，握着他的手腕捏了捏，“起来吃点东西再睡，我给你买了早饭。”

顾魏万分心累，“等一会儿喝……”

陈宇在吃饭这方面愈发唠叨过甚：“你这一犯病多耗元气呀，再不吃点东西那胃还要不要了？回头胃疼的时候可不比哮喘舒服。”

“听话。”陈宇耐着性子：“我喂你，多少吃两口。”

豆浆的温度正好，陈宇的动作也正好。勺子递到顾魏嘴边，轻轻一抬就送进了他的嘴里。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顾魏半靠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口，虚睁着眼，看着陈宇坐在他床边，连衣服都还没来及换，短袖短裤的套在身上。

果然是准警察叔叔，身材绝了。

顾魏叹口气：“你不冷吗？”

“不冷啊，我还热呢。”陈宇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顾魏喃喃：“一到换季我就容易发病，今天纯属是突然降温，给激着了……”

陈宇愣了愣：“那，那用不用去医院啊？”

顾魏颓然阖眸：“不用……去了也看不好……我歇会儿就行了……”

陈宇彻底没话说了，捏着小瓷勺神色复杂。

他虽然一直知道顾魏有哮喘的毛病，但从来没见他发作过，还以为是那种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旧疾，他心里也就没当回事。

可现在亲眼目睹了顾魏这场毫无征兆，却又来势汹汹的发病，陈宇不得不承认，他被吓坏了。

他不敢想象，如果哪一天再遇见这种情况，顾魏没来得及拿药，或者自己没法陪在他旁边，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见顾魏咽下最后一口吃的，颤颤巍巍拿了纸去擦嘴，唇下却仍然有一粒小黑点，陈宇心生疑惑，上手摸了一把：“这是芝麻吗？”

顾魏吓了一跳，抓住他的手：“一惊一乍干什么，这是我的痣——”

话没说完，他又要命地咳了起来。

陈宇急忙用另外一只手去抚顾魏的后背，把他整个人都护在怀里：“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刚才看错了就，就想着上去摸一下——”

这么一闹，顾魏彻底筋疲力尽动不了了，往旁边一歪，有气无力道：“想摸就摸吧……”

陈宇呆愣在原地。

“从来没人注意到我这个痣……你是第一个……”

“真的假的？我第一个？！”

陈宇好像天生对任何与胜负欲沾边的词尤其敏感，只要是谁夸他一个“唯一”或者“第一”，他能像点着火的窜天炮一样把别人炸得七荤八素。

双手齐上捧着顾魏的脸，陈宇一边狂野地笑着，一边用指尖来回摩挲着那颗痣，“哇偶它好圆呐，真软嘿！”

“你个流氓——”

“人之常情嘛，”陈宇不知道从哪儿扒拉来手机，怼在顾魏脸上连拍了好多好多张照片，“你这么漂亮这么有魅力，谁不喜欢亲亲揉揉啊？”

顾魏没力气捶他，只能通过言语来表示反抗。

陈宇没再闹他，哄了两句，给他摆正枕头又盖好被子，自己端着碗出去收拾。

此后不知道多少次的时间间隙，陈宇都会打开那天拍下来的照片，盯着那颗唇下痣看了又看，好像研究弹道轨迹或者罪犯口供一样认真。

在他心里，这颗痣被发现的时间特殊，被赋予的意义特殊，给他带来的感受也很特殊。

“顾魏，你一定要记住，以后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碰你这个痣，一下都不能。”

“为什么？”

“这是我发现的，只能我摸！”

“我爸妈也不行吗？”

“你爸妈……他，他们……这不一样，不是一个性质！他们如果想……想摸也行……”

“哈哈哈好啦好啦，逗你玩的，他们压根不知道我这儿还长了个痣，不会去摸的。”

“摸了也没事，他们是父母嘛。但别人绝对不行，敢碰一下我就敢去拎枪崩人！”

“哎呀，真是个有想法的大狗狗哦，好霸道呢。”

“我这叫有边界感。”

“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狗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