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厂在河源当地小有名气，厂里的生丝坯绸远销省外多地。只可惜，坯绸销路虽广，利润着实低得可怜，较之成品丝绸不知道便宜了多少倍。

那年月工作包分配，不管需求怎样，利润高低，该多少钱工资就开多少钱工资，销路好坏有谁在乎呢？好坏不是都拿着死工资，吃着统一标准的供应粮嘛。

别看肖战顶着大学生的名头涨了粮份儿，可十八块半的工资实在是不算高。在小县城过独身生活必须精打细算，如果再想买台自行车上下班，差不多得节衣缩食到明年这个时候了。

丝绸厂到老李家路途遥远，单靠走路折返实在过于麻烦，肖战也没办法去李家吃饭了。他学着跟丝绸厂的同事一样带饭盒。

第一供销社东西比较全，一个铝饭盒1块5毛，一把钢勺1块，这是肖战仔细地挑选的。怎么形容1块钱的勺子呢？是整个一供销最俏的餐具，就是价格太贵，一般人都不买。

售货员一见这人上来就选了这个就猜到这小伙子过独身，开票时慢声细语地问：“筷子不来着吗？”肖战看了看那做工略显粗糙的红黑相间的漆木筷子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带饭盒吃个面条、土豆丝、豆芽子啥的，还是筷子方便。”售货员又问。

“您说得对。”肖战点点头。

售货员正要写在票上，肖战又接了句：“我以后不带面条、豆芽、土豆丝什么的，吃着不方便。”

买完带饭盒的必需品，肖战心满意足地走了，另一个柜台烫着卷发的售货员大姐盯着他的背影凑到这边柜台，“这小伙子长得也太俊了，啧啧。”

“谁不说地，长得白白净净的，太招人稀罕了。”

“啧！瞅你那损出儿！拼死把命地卖筷子，能多给你开几分钱？”卷发大姐轻推了一下同事，扯着卷卷的发梢又回去守柜台了。

出了一商店，肖战把两块五巨款购置的家当揣进洗得有些发黄的挎包里，继续赶往下一个采购点：粮店。走一步，空饭盒和钢勺就发出叮当一声，走两步就发出咣当一声，肖战快走几步，挎包里丁玲桄榔地唱起歌来。

听厂里的同志们说，河源粮店挺多，但数这家粮店最大，供应粮的种类也多。具体要买些什么，肖战心里还没个成算，他从没带过饭盒，脱离了食堂和家庭厨房，他都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既省钱又能填饱肚子。

走着走着，肖战就被一阵快速的扫地声吸引了。

一个瘦削的、佝偻的身影，头上戴着一顶扛粮食的工人戴的那种能遮住肩背的帽子，一方厚厚的纱布口罩，一对带子兜头系着，一对带子兜下巴系着。看来是刚干完活，弄得满地都是米糠，偶尔还有一点碎米。

可能是用簸箕簸米的时候掉落的，这人飞快地扫着地面上的米糠和碎米，不管好的坏的，一股脑地都扫起来。不远处一个土篮子，一块看不出图案的花布垫在里头，那上头是已经有了一小撮粮米。

来河源镇认识的人不多，这人……肖战越看越觉得莫名的眼熟。在原地想了又想，确实没有太深的印象，干脆放到一旁去买粮了。

他不是北方人，更喜欢吃米，细粮是买不起太多，只得退而求其次选了中粒的苞米碴，高粱米，每样来了2斤。之前厂子里说过夏天按月发绿豆，肖战太想那一口绿豆粥了，狠狠心、咬咬牙买了1斤大米。

就这么着，粮店的人还问：“苞米面不来点？”肖战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蒸苞米面制品的流程，除了加水之外，其余环节都是空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付了钱，耳边又传来紧凑的唰唰唰声，肖战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粮店里的人冲着外面喊道：“二肥子，别扫了，整得冒烟咕咚的！”

“嗯呢！”那人声音低沉，很好听。肖战还等着他说话，那人却一把摘下口罩帽子，拎着土篮子走了。

“你等一会儿。”卖粮的撇下肖战，小跑着追出去，“二肥子！你等一会儿。这孩子，着什么急！”

“干啥？”王一博停下脚步，拎着半土篮子碎米打算回去好好挑挑，怎么着也够吃一顿的了。

“前几天有好几袋子白面捂了，面里头都是黑红色的小虫子，哎呀，那个面也整得球儿一个，蛋一个的，老膈应人了。”这人指着墙上那直径足有一尺的面箩，“他们都出去拉粮了，我一个人也整不完，你上那边取个筛面的箩，帮我筛一筛。”

“白筛啊？”王一博一听有活干，立刻来了精神。

“你这小子！筛吧，省着点吃够你造十天半拉月的了。”那人对着王一博的屁股踢了一脚，“痛快儿去！”

挨了一脚，王一博冲着人瞪了下眼睛，觉得不够厉害，又瞪了一下。就这一眼，余光看到店里头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白色的衬衫，军绿的裤子有些短，露出细细的脚踝。

屋子里头没有灯，暗得看不清人脸，王一博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作为局外人的肖战，站在有些阴冷的粮店里，看着门口的两个人打闹觉得有趣，看着看着，忍不住跟着笑出了声。

那人上午应该是扛过粮食了，口罩、帽子盖不住的脸上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粉，连眉毛、睫毛也都是白的。这人很白呀，肖战心里想着。

交完粮票、钱，肖战等着拿粮食走人。那人举着那种专门铲粮食的圆弧形的铲子，看着肖战，肖战看着他。人家朝他扬了扬下巴，他就笑呵呵地点点头。那人好像看见了神经病似的歪着头又示意他，肖战略微往后闪了一下身子，满脸疑惑。

一直在观察肖战的王一博哑然失笑，“你的粮袋子呢？”

“什么？”肖战是空着手来的，他不知道什么袋子。

“买粮不拿米口袋吗？那你搁啥往家拿？”这哥们一看就没买过粮食，王一博嘿嘿嘿地笑。

“还真是头回见着空俩爪子来买粮食的。”粮店职工把铲子扔回米柜，铲子在柜里头打转，撞得木头柜哐哐响。

这下好了，就连肖战也觉得自己瓜兮兮的，再加上这位大哥说话风趣幽默，逗得人嘿嘿直乐。王一博就站在肖战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白衬衣干干净净的，笑容也干干净净的。脾气也好得出奇，被人数落了也不生气，帮帮他也行吧。

“那…那我…”肖战抓了抓不算太大的裤兜儿，里面最多能装两把米。

“嘿！”扫粮食的少年突然出声。

“嗯？”肖战疑惑地应一声。

“我可没有啊！别打我主意，我告诉你啊，趁早拉倒。”王一博还没说话，粮店的那人就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这当啷一声，吓俺们一老跳！”王一博无奈地想要挠挠头，发现手上、袖子上都是白色的灰，“刚才不是说让我筛面嘛，你拿出来筛完不是得凉着嘛？让他用倒出来的袋子不就完事儿了。”

“不是我说哈，你咋这么多招儿呢？这么整也行哈，你俩去整吧，箩搁内面墙上呢！”交代完王一博，那人拿秤砣压住肖战的票子忙别地去了。

取下了墙上的一大一小两面箩，王一博递给肖战，“先拿着！”又把肖战拉到门外的树荫下，“你搁这等我。”

粮店门口有两排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风动而舞，沙沙作响。肖战站在树下，看着王一博直奔粮店后门，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扛着一大袋子面又出来了，瞧着少说得有100斤。

又一阵风吹来，杨树们像在欢迎归来的英雄一样，奏起了欢快的乐章。王一博把面丢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口中嗬嗬地喘大气，他身上的那件红色的跨栏背心也因为这袋面看起来更白了，胸前印的白色的字都快要看不清了。

见肖战看着他，王一博笑着说道：“我扛得动，这是饿的。”他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肖战也想跟着笑一下，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愣是笑不出来。

肖战自己也饿，可是饿了和挨饿，哪能一样呢。看这人也就是个半大孩子，那么仔细地扫那些米糠肯定不只是为了喂鸡喂鸭吧。

“这个一看就会。”王一博撮了一铲子面放在箩上，然后端起箩筛了起来，雪白的面就这样透过筛网落到盆里，白面纷纷落下，比下雪的样子快多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箩面就筛好了。

就像是……

就像是肖战离京时跟朋友去新开业的马克西姆餐厅，巴黎风格的装修，卢浮宫、壁画、鲜花，当然，还有西餐。尤其是那里面的招牌——拿破仑蛋糕，西点师会在巧克力酱上面撒上一层霜糖。

对，那白面就像是霜糖。

看着王一博认真筛面的侧脸，肖战有些出神，这少年眉眼间还是一层白色的灰尘，阳光透过杨树叶洒下来，星星点点，映出他脸颊上浅金色的绒毛，更显得这人肤白如雪。肖战眯起眼睛，有些晃眼，不知道是阳光还是少年。

他穿得不是很好，蓝色裤子洗得发灰，裤腿过分的宽松，后跟处磨得起毛，膝盖处也磨得很薄。他筛面时胳膊轻轻抬起，无论怎么筛都没有架在双膝上，应该是害怕再磨到裤子。

红色背心应该是什么活动给的纪念品，腋下的接缝有些开线，后背还有一串米粒大小的洞，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刮的。衣服都破成那样，不知道他人当时有没有事，疼不疼。

眉心突然跳了跳，太阳太刺眼了，肖战心想。

“你总看我干啥？还没看会吗？”王一博见旁边这人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耳朵有些发烫。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言不发就专盯着人看，看了半天也不说话。

被人家当面问起来，肖战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两声，有样学样地撮面，筛面，再撮面，再筛面。盯着人家看被发现，肖战也有几分赧然，耳朵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一袋捂巴面，筛出来那么多虫子，那虫子黑黢黢、圆溜溜的，壳子硬硬的，肖战觉得有趣，伸手去戳。

“你不嫌埋汰？看着多麻痒人。”

“还行呀，这么小的虫子。”还挺有意思的，肖战笑呵呵地想。

不多会儿，一袋子白面筛完，怕虫子弄不干净，王一博又把口袋翻过来、调过去的抖、搓。之后又教肖战，每装一种粮食就扭一下，再装，再扭。这主意又好又有趣，王一博扭一下，肖战就在旁边嘿嘿的笑两声，王一博再扭，肖战又嘿嘿的笑两声。就这样，一个粮食袋里神奇的装了三种粮食。

这边两人笑得开心，粮店的人却纳闷地看了肖战一眼，心道这孩子一看就是知识分子，生活上的事儿真是四六不懂。

忙完了这些，肖战很认真地跟王一博道谢，跟粮店的人道谢。

“我叫赵光。”粮店的人说，“一看就知道你比我岁数小，我是57年的。”

“赵光哥您好！我叫肖战！61年的。”肖战主动伸出双手，单方面热情地和赵光握手，而这位赵光，显然很少与人这样问好，用力地在裤子两侧擦了擦手才敢伸手过来。

这人真有礼貌！王一博心想。

“你好！肖战。”肖战对着眼前这位少年一样伸出手，少年紧握着满是面粉的拳头没敢伸手。已经看出他的窘迫，摊开双手，“你瞧，我这也都是灰。”

被人家这么重视，王一博激动地转过身打扫身上的灰尘，他奋力地拍了拍头上、身上、手上的灰，粮店里瞬间尘烟暴起，呛得他自己咳嗽了好几声。“你好！哥，我叫……咳咳咳。”

赵光哪里会错过这个打趣的机会，在一旁懒洋洋地说道：“他小名叫二肥。”这下好了，本来已经不咳嗽的王一博，突然又咳嗽起来。

“二肥是别人叫的。我小名叫雪松，大名叫王一博，我是67年的。”王一博热切地递上双手，肖战笑容可掬地问好道：“你好！王一博同志，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

挠挠后脑勺，王一博更加不好意思了。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样郑重地向他道谢过，他无措地连连摆着手，嘴里一迭连声地说着“没事没事。”

拿着扭成三个鼓包的粮食口袋和王一博、赵光道别，肖战走出不远，那唰唰声就再度响起，不用问，准是王一博又开始扫米糠了。

确实，王一博还是得趁着他爸没回来之前，抓紧时间挑选点粮食出来。能吃上一口是一口，不然他爸喝了酒，输点钱，挨揍、挨饿的可是自己了。

唰唰唰唰的扫地声音传来，肖战猛地顿住脚。他回头看了看那个身影，灰蓝色的裤子，猫着腰的身形，扫地的频率，还有不远处的土篮子。

是那个人！肖战一时间都想起来了，原来王一博就是那个凌晨在煤点儿扫地的人呐。巧是巧，但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捡东西？

肖战又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回去了。

“咋啦？哥。”王一博惊讶于肖战的去而复返，不知道他干什么，肖战捧着口袋的样子有些滑稽，又有些气鼓鼓的。

“那天在长青胡同口，扫煤面儿的是不是你？”

“你咋知道的？”

“那……那你扫这些，是干什么用的？”肖战讲完话，嘴巴有些微微向下噘着，看起来像是在生气，王一博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这样的肖战，这哥哥生气起来也很漂亮。

“吃呀，这里头还有很多米粒，挑出来吃一样的。”

“刚刚那些生小虫的面呢？”肖战向那边一扬下巴，王一博随着他回头看了一眼。

“就算捂得生虫子了，那个也是细粮，这么说吧，不生虫子还真轮不到我吃呢。”王一博觉得有白面吃就挺好的了，“要不要给你分点？”

王一博觉得哥哥生气了，是因为刚刚让他白干了活，没有给人家白面吧。

“你不要吃这些，会生病的。”肖战抿抿嘴，他不知道自己的眉头快皱成一道沟了。

“不要？”王一博有些懵了，没听说谁家因为米面生虫子了就扔了，都是把虫子挑出来继续吃的。

毛边儿的裤子，破洞的背心，扫煤面儿，扫米糠的，都是站在他面前的少年。肖战走进粮店，把一张粮票、两张毛票拍在柜台上，“赵光哥，给王一博称点粮，我先走了。”

肖战走很急，怕被追上似的。包里的饭盒跟勺子发出了更响亮的叮铃咣啷的歌声，他越走越快，可不管他走出多远，耳朵里还是能听见那唰唰唰地扫地声音，捂上耳朵，脑子里也是，闭上眼睛，心里也是。

而那边，王一博提着赵光称给他的粮食，心情无比复杂。一个叫肖战的人就这样，像一阵风一样，刮进了粮店，吹进了王一博的心里。

…分隔线…

第三章来啦～喜欢的朋友请收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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