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如日升月落,雨霁云收。
河源县持续了近一个月的秋菜大采购终于圆满落下帷幕。
囤菜的结束就是腌渍酸菜的开始,大部分人家都赶在霜降这天渍菜,应节气。
先把水灵灵的大白菜晒掉水膘,再修掉不听话的菜帮和菜根,然后轻轻放进满是开水的大铁锅里,这是渍酸菜最关键的一步,汆烫。不要小瞧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步骤,酸菜作为冬储最为重要的食物来源,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小妙招。先把白菜焯水使其变软,体积也随之变小,从而更易码放。重要的是,这大大降低了霉变的概率。
一层白菜,一层盐,菜码的讲究,一层菜心朝里,那下一层菜心得朝外,依照大缸的弧度自下而上、由小到大。撒盐这一步瞧着简单,实则最考验水平,撒多了不发酵,成了咸白菜了;撒少了,发酵过了,就成了一缸臭白菜了。
抓一把盐粒,食指拇指搓揉控量,白雪在指缝间掉落。
老话讲:言多必失;盐多,也必失。
当然,这个过程确实费盐,每年这个时候,盐业局都会提前把成吨的大粒盐送到一副食品商店和第三门市部。散装大粒盐和袋装精盐虽都叫盐,但用途却大有不同。哪一家都舍不得用精贵的细盐腌菜,相对于细盐,显然大粒盐更受欢迎。
家家户户都会赶在秋末腌一些冬储的咸菜,毕竟要熬过整整一个冬天。
有一个周末,肖战应邀到同事家帮忙。不像其他人早已对流程烂熟于心,肖战还处在观摩学习的状态。为了让他尽快上手,同事直接让他踩缸。
所谓踩缸就是穿着雨鞋站在缸里踩,一般码放两层踩就踩一次,为了脱水快,摆放的层数多。头一回踩缸的肖战有点掌握不好平衡,刚开始扶着缸沿儿还好些,层数越高越有点深一脚浅一脚的。加上老李家的缸口径很大,更为踩缸工作增加了一层难度。
好在肖战聪明,一学就会,一悟就通,慢慢地找准了平衡,踩起来也快了许多。
踩好了缸,搬出两块光滑、扁平的大青石,稳稳地压放在白菜上头,防止白菜飘起来,腐坏霉变。看得出这两块石头有些年头了,黑青色中泛着灰白,那是经年累月的盐渍。可以说,同事家酸菜取得长足的发展,这两块石头居功至伟。
仔细地盖好菜缸,再耐心地等上一个月,新鲜爽脆的酸菜就完成了。
一通帮忙下来,已经熟悉了积酸菜的全套流程。他没顾上同事的挽留,急匆匆地赶往下一站:李喜春家。
果然,他家里也正忙得热火朝天。兄妹俩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喜成妹子一双巧手各拿一支筷子,插着大白菜在锅里汆烫。
王喜刚站在她旁边,端着盆,一一接过烫好的菜,李喜春一条腿站在凳子上,一条腿踩在缸里,正费力地去拿地上大粒盐的袋子,眼看就要一个猛子扎地上了,肖战连忙上前帮忙。
“还得是俺们大学生有眼力见儿,你瞅王喜刚,聋咔咔地,喊他十来声都掉地下了。”见那边王喜刚俩眼珠子都快沾妹妹身上了,李喜春心有不悦,借着肖战赶来帮忙的当口,一边撒盐一边说。
“喜刚这是开窍了。”见王喜刚殷勤备至地围着喜成转,肖战突然倍感欣慰。
“傻呵地搁那笑啥呢?”李喜春拍了肖战一把,“上回你送来的丝巾,我妹子都没舍得戴,有时候偷摸地拿出来瞅一瞅,还怕我看见。”
“其实她藏哪儿了我都知道,就在炕琴柜最下边。”喜春刻意压低声音,偷偷和肖战讲。
“喜春,这事儿你可能误会了。丝巾我一共拿出来十条,基本上都是送给咱们局里的几个好朋友,不是单给喜成妹子的。”既然今天喜春提出来了,肖战觉得有些话总要解释清楚,现在说了正合适。
正在弄白菜的李喜成听了,手上动作一顿,挑着白菜的木筷应声而断,白菜顺势掉回锅中,热水四溅。王喜刚几乎是同一时间扔掉了手里的菜,直接护在了喜成的身前,直接把人拱了一个趔趄,向后一仰跌下凳子。
“哎妈呀,咋还摔了呢?”李喜春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起妹妹。
“你搁这干啥呢?毛了三光的?”板凳没多高,喜成也没摔着哪儿,就起身掸掸裤子。人是站起来了,心里想的还是肖战说过的话。刚刚,哥哥和喜刚都知道第一时间看自己的状态,只有肖战站在缸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几个人。
李喜成突然意识到,这位远道而来的肖战和他们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
看看被筷子硌红的食指,李喜成突然觉得有些疼。她一面嘴上说着“没事”,一面飞速地低下头粉饰太平。
她把心里的那个模糊的人影用力地丢到一边,扭身去查看王喜刚有没有烫伤。
“哥,你不知道咋回事,有根儿筷子折了,白菜一下子就掉锅里了,喜刚怕烫着我才过来的,你可别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人了。”
隔着较厚的衣裳,王喜刚并没有烫着,喜春说话那么冲也是心疼妹妹,他更不会因为这事儿生气,一个小插曲就这样轻轻揭过了。不过大家依旧是渍酸菜,依旧是分工协作,但是他明显地感觉到区别,喜成妹子待自己比平时热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守护了很久的花苞有了绽放的迹象。
盖好酸菜缸,肖战帮着拾掇院子。在大缸里一直站着也不轻松,刚下地的一瞬间,脚后跟都是软的。好在李喜春留饭,消耗的体力得以补充。
都不是第一次在李家吃饭了,肖战也不跟兄妹俩客气,喜成从屋里炕上捧出面盆,一大早就和好的面,这会儿已经发得了。蜂窝似的气孔像是这一餐饭的金字招牌,向所有人展示着两个字:“喧腾”。
蒸饺,当然,这是肖战单方面的叫法,李喜春他们跟这个叫菜饽饽。
怎么是菜饽饽呢?就是用老面肥发出来的一盆苞米面,揉成鸡蛋大小的面剂子二次醒发。再把积酸菜前修剪下来的白菜帮,洗净、剁碎,撒上一把胡椒粉,拌上温水化开的猪油拌匀,末了再撒上一把盐,撒上葱花调味。
无需擀面杖,只要双手合十就能把发好的懒面团压成一个饼,放上馅儿,双手合十,再这么一捏,一个手掌大的菜饽饽就做好了。
“上次你托我的事儿,有眉目了。局里还没下指标,整不好得等到来年开春了。但是你交给我的事儿也得有个交代啊,咋也不能真让人家就干等到开春不是嘛。”李喜春从上衣兜里翻出一张字条递给肖战,“前几天开会,遇到重工局的一个小老弟儿,他们那边正招重型机械厂的临时工。还有一个电焊工的空岗,那边临时工挣得不如正式的多,但是劳保好,跟正式工都一样的。衣服、鞋、帽子、袜子,都给发。”
“重型厂效益挺好,今年4月份就开始发绿豆,一直发到11月份,一个月足有四斤呢。工资不算高,一个月二十二块五,粮份儿照重体力给算,45斤粮票,二两油,肉啥的都一样。”肖战还在脑子里想啥叫电焊呢,李喜春凑过来拐了下他胳膊,“我还额外要了10张澡票,两块胰子,两块香皂。我可跟你说啊,这嘎待遇可比你这技术员都好了,可别犯糊涂啊。”
这边两人唠着工作的事儿,厨房那边儿,王喜刚美滋滋地帮喜成妹子包着菜饽饽,“喜成,你做饭的手艺比我妈可强多了。”
“快包吧。”没见过这么夸人的,夸着一个踩着一个。
头一锅蒸好了,扑出来的热气将喜成和王喜刚团团围住,她沾了点凉水就赤着手去拿热腾腾的菜饽饽,锅里的热气向上卷着,像一头白色的小兽出笼,初时势猛,而后式微。
那小兽最后化作一缕白气,摇摇摆摆,袅袅婷婷,渐渐消散。就像喜成对肖战的心意,适时地烟消云散。
“来,先趁热吃上。”喜成先装了两盘子,让王喜刚先端给肖战、李喜春,“来啦!趁热吃!”王喜刚一股主人翁精神上身,招呼肖战和李喜春,“第二锅蒸上了,这两盘先趁热吃啊。”
看着忙前忙后的王喜刚,李喜春拿着菜饽饽,心里不是滋味,一想到妹妹有了对象就该结婚了,就更不是滋味了。自己的妹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肖战这样的,喜春自知妹妹高攀不上。但王喜刚那样的,他还真是看不上。
李父是矿上的工长,干的是矿上最累的活儿:下井。
每次下井,矿上额外给发两个矿山面包,李父就是为了一双儿女能吃上面包才下矿井的。结果工友违规爆破,炸药反推出来,李父为掩护工友被炸伤,送到医院时人就不太行了。喜春、喜成跟着姑姑赶到医院时,一直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兄妹俩就站在病床前眼睁睁看着父亲去世的。
那一年,喜春初中,喜成小学。
不敢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喜春的目光越过捶打胸口,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越过身形不稳、摇摇欲坠奶奶,想要看清病床上那个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人,他的脸上被炸出了很多小小的血坑,里面黑黑的,是一粒粒的煤渣。
李喜春焦灼地把人从头看到脚,想要找出一些能够确定身份的特征,直到他看到那人打了补丁的袜子,灰蓝色的袜子上一块三角形的,鲜红的碎花布。是妈妈给小妹做花棉袄剩下的,小妹帮爸爸挑的。
“哥,咱爸咋的了?”小妹稚声稚气地问,李喜春却不知如何作答。那两个字哽在喉咙,堵得他泪水混着鼻水、口水一齐流下。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母亲带着他们兄妹去矿上找领导讨个说法,可矿上不管,领导上嘴皮、下嘴皮一碰,非说是临时工操作不当,应当由他个人承担赔偿。
后来李母就把奶奶和他们兄妹都带着,不哭不闹,就那么在领导的办公室坐着,饿了吃领导的小食堂,渴了就喝领导暖壶里的水。
前前后后耗了一个月,眼看妈妈、奶奶的身体状态实在拖不下去了,李喜春咬咬牙自己去和他们谈。车轱辘话来回来去地说,领导最后的“让步”就是让喜春接班。可这样的结果对于刚失去至亲的母亲和奶奶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她们哀求着,不能让李家绝后。
矿上管不了,就找区里,区里不给说法,就找县里。慢慢地,李母变得半疯半癫,天天守在县委大院的门口,逢人就说。
有一天,李喜春早早弄好了饭,迟迟不见母亲归来。他把小妹送到奶奶那边,去县委门前找人。还没走到县委,身后的人就三三两两地往那边跑,“县委的车撞死人了,整了一地的血,可吓人了。”
这消息很突然,但李喜春突然就明白了,他疯了一样地拨开人群,地上躺着的女人,正是他苦难的母亲。
在1976年的深秋,她永远地闭上了鸣冤叫屈的嘴。那双干涸的眼睛,犹如枯井一般幽暗,不再有任何的华彩。
到底是县委,没有人推诿,李喜春得到了一个体面的,在籍的,大衙门口的工作,妹妹也得到了一纸承诺,将来毕业也由县里给安排工作。
葬礼上,没有人问喜春难不难过,都来劝他看开点,一条命换两个铁饭碗,也算因祸得福。
四口人睡的满满当当的一铺炕,现在少了一半人。原本应该躺着母亲的位置空了,生活如此不公。兄妹俩所求从来不是铁饭碗的工作,倒回十年,喜春也是那句话,没有谁家是能祸在父母,福报给儿女的,如果能选,他只想要那个和和美美的四口之家。
可他们,除了对着空位置哭嚎,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奶奶年纪大了,再受不起打击了。她常说,人总要活着,李喜春就带着妹妹,好好地活着。喜成不是没妈的孩子,有时候,哥哥就是妈妈。没有人懂这对兄妹的苦难,他们自己也不是特别明白。
“肖战哥,等会儿给你拿上几个,谢谢你让我哥捎来的丝巾。以后就别给了,你肯定也是从厂里买的。”
肖战走了,李喜成站在窗前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
“有啥好的?还不跟你哥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李喜春不知道该咋劝妹妹,也不是人家肖战不好,而是那人实在太好,谁看着都好,自家妹子容易受委屈。
“哥,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兄妹俩什么都不用说,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
天色尚早,肖战拎着一盒菜饽饽打算去煤点儿附近碰碰运气,没遇到人,有些遗憾。
王一博的家住哪儿,肖战只有个大致的印象。他只好逢人就打听,可惜人们都说不知道。他沿着上次王一博跑的坡道往上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上回见面来,连忙问两个在道边儿踢口袋的小孩儿,“这一片儿有个叫二肥的,你们认识吗?”
年龄大一点的小孩儿问:“你是谁?”
“我是他哥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反正自己比王一博年长,说是他哥肯定不算占便宜。
那小孩儿一听,眼睛都大了一圈,“你跟我来!”颠儿颠儿地跑了。这要不是肖战腿长走得快,一准儿跟丢了。
“二肥哥!你哥哥雪增回来啦!”小孩儿拐到另一条街上就扯开嗓子就喊上了,弄得肖战十分被动,想拦已经拦不住了。
王一博听见有人喊,又是“雪增”的名字,急忙撂下东西就跑了出去。信也好、物也好,除了父亲的咒骂,王一博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
跑出去,差点儿和那个孩子撞个满怀,当他看见后面急急走过来的是肖战时,浓浓的失落过后,又燃起满满的期许。
有多久没有再碰到赞哥了,王一博没有算过。也不是,他碰到过肖战,只不过,上次隔着很多人,很多菜,他不想和肖战打招呼。
“对不住啊,我刚说是你的哥哥,他就跑了。”这胡同七拐八拐的,还有点难找,追得肖战气喘吁吁,“你上头还有个亲哥哥呀。”
“嗯,我哥叫雪增,我叫雪松。刚才我真以为是他回来了。”王一博点点头。
看出王一博难掩的落寞,肖战到嘴边儿的好消息突然就不算什么好消息了。他举起手中还热着的饭盒,“今天朋友家包菜饽饽,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别看王一博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依旧很有修养,即便他吃得很大口,但依然保持着闭嘴巴嚼东西的习惯。一只手拿着菜饽饽,一只手托着,肖战觉得,这样的他看起来很优雅。
屋里有些冷,更没有生火。家家户户都积酸菜的日子,王一博的家清冷得像个空落落的菜窖。
“这是长寿胡同?”肖战摸摸冰冷的炕,一张老旧的苇席,里侧颜色很重,像被烤煳了一样。
“嗯,对面的那条是长青,俺们这边是长寿。”
“哦,想不到你家离那边这么近,你慢慢吃。”看着家徒四壁的王一博,肖战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
“我吃饱了。”吃了两个菜饽饽,王一博不好意思再吃了,“这馅儿调得真好,香!”说完抿起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吃饱了?”肖战挑挑眉毛,“那行,拿个碗来,把剩下的这两个给你留下。”
“那怎么行?”
“我吃过了。”
“你带回去,留着明早热着吃。”王一博盖好饭盒,仍旧拿一方蓝色的手帕包好。
“我住集体宿舍,哪儿有热饭的地方。才两个怎么能够呢?你留下吃吧,刚才我在那边都吃了四个啦。”肖战掀开饭盒,直接捧到王一博嘴边。“快,趁热吃了吧,我好把饭盒儿拿走。”
香!王一博抽抽鼻子,吃着菜饽饽,馅里头应该是放了香油的。香喷喷的菜饽饽,可比白菜帮子蘸酱好吃太多了。
……分隔线……
HI,更新咯,祝大家假期愉快!晚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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