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博真心实意的想要感谢肖战,可直等到兜儿里的钱和粮票都揣的起了毛毛也没有再遇到人。一连几天,他都特意起早去卖煤点儿蹲一会儿,非但没有看见想找的人,还把脚冻的直痒痒。
上班这段时间倒也不是一事无成,在立冬这天,曲师傅正式收了王一博做徒弟。按照惯例,徒弟要给师傅家准备礼品。
王一博预备了两捆粉条,两瓶白酒,一小坛子豆腐乳作为拜师礼,师父回赠的是一双师母亲手做的棉鞋。
看着手上针脚细密的棉鞋,王一博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师父要等到立冬才收徒了,这样珍而重之的回礼,其他师兄也不会挑理。
细心的师母让王一博穿上试试大小,不多不少,踩进去刚好富裕一指头。
“孩儿啊,这棉鞋呀,得做的松一点才暖和。”师母满意的摩挲着鞋面,这是她入冬以来的得意之作。
“嗯~大小正合适,师母。”王一博努力的睁大眼睛,就怕眼泪掉下来,可他一抬头,师父和几个师哥都笑呵呵的看着,一个没忍住,眼泪和鼻涕一起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好的一双棉鞋,不用穿别人不要的,专门给他王一博做的,走起路来脚底下是暄软的,但每一步都无比的踏实的,棉鞋。
“哎哟哟,老疙瘩掉眼泪儿咯!"二师哥刚出差回来,拎着一大包奶糖,一把一把掉往王一博的兜儿里头揣,“来,小孩儿,吃!”
“我是你二哥,以后你记得,谁欺负你都不好使!”师父不喝酒,王一博带的两瓶酒都进了师哥们都肚子。尤其是二哥,格外的高兴,好像还没喝就已经多了。
这边五师哥也是头一会儿见面,他一直闷声不语,也不咋太喝酒。师父呢,也不太搭理他。之前王一博也问过六师哥为啥俩人淡淡的,六子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几个徒弟轮番儿的敬酒,大徒弟最为年长,已经45岁了。他本身就声音洪亮,又因为常年在车间,工作环境太嘈杂,耳朵背的厉害。
听力不太好的人,大多会有种自己声小了别人听不到的错觉,所以每次大哥说话时都震的王一博脑仁儿嗡嗡的。
大师哥这话没说上两句,振的房梁直掉灰。哥几个捧着酒杯点头称是,曲师傅叨叨了一句:“小点声啊!”
轮到老五,他端着酒味,未语泪先流。王一博坐在他和六师哥中间儿,没琢磨出味儿来,自然不理解他有啥哭的,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
老五端着酒杯,欠欠身儿,屁股不安的挪了一下。曲师傅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着饭碗,左手使筷子,五徒弟没说出来个具体,他就扒拉饭。
“师父,您就给我调回咱组吧,我再也不搁小手指头笔划图纸了……师父!”想不到,五师哥因为这个被撵出组了。
看看表情依旧严肃的师父,王一博咂摸出点滋味来。要说有点不一样,那就是师父的嘴巴不自觉的有些翘起,敢情是还气着呢。
这时候一直挨着师父的三师哥也说话了,“老五,是这样~”他先起身给五弟倒了杯酒,才接着说:“你别看别的组怎么处理图纸,咱们组不行,为啥?就因为图纸是咱们焊工的命根子,想要学好技术,得先学会尊师重道。师父是咱们的老师,图纸也是。”
要不说人家三师哥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呢,说起什么来头头是道,王一博几个坐在那只有跟着点头的份儿。
“小七,咋没听见你吱声呢?你来了,我就不是老疙瘩了。”
师母给丈夫和几个徒弟炒了几个菜,大林上班去了,小女儿会同学也不在家,只有大女儿趁着休息日收拾小仓房,不想却出了意外。
屋里头师徒几个正热闹着,只听仓房里的大女儿小玉“妈呀”一声,师母听见声响连忙问:“小玉?咋地了?”
三问两问无人应答,师母跑出去查看情况,这一看不要紧,小玉正面色惨白的跌坐在地上,吓得师母一迭连声高喊:“哎呀,小玉,来人啊!快来人!”
几个人听见动静一股脑的往外跑,身体单薄的王一博差点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师兄撞倒,只得先扶着门框站稳,让过了师父和师兄再出去。
等他跑出屋子,三师兄已经背起小玉姐往胡同外跑了。
师母跟在三师哥身边跑,一手掐着小玉的胳膊,一手攥着染血的围裙。
地上有暗红色的,几乎和土路融为一体的,那是小玉姐的血。
王一博跑进仓房看了一眼,靠墙放着几块半米高的玻璃,玻璃的侧面,最锋利的地方,一抹鲜红刺的他眼睛生疼。
顺着滴滴答答的血迹,王一博一路找到了县医院,又沿着血迹一路找到了手术室。几个师兄都在手术室外头,三师哥的半条袖子都被然成了黑红色,血腥气弥漫在整个走廊。
“到底伤哪儿了?”王一博是很害怕的,他的尾音都是颤的。
“小玉擦玻璃,割到了这。”三师兄比了比自己的右臂,刚好是血染的那一侧,“好在师母一路掐着胳膊,刚才在急诊室放下小玉,师母换了一下手,血喷了大夫一身。”
王一博半张着嘴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很瘦很瘦,颧骨有些高的姐姐,两条麻花辫垂到胸前,额头两侧和鬓边有些碎头发不太听话,总是半卷不卷的立着。不管什么时候碰到,玉姐手上都有干不完的活儿,碰见谁也就是点头一笑。
听说玉姐有婆家了,定的过小年结婚。
正想着,手术室的大门推开了,一辆推车被送了出来,"谁是家属?"
“我们都是!”几个徒弟纷纷站起身来。跟出来的护士手里还举着一个吊瓶,“来!家属来举着,里头还做手术呢。”
临进手术室,护士还扔了一句:“真能添乱。”
王一博结果了瓶子,几个徒弟都凑过来,小六说道:“不是玉姐,是师父。”
师父额头有一块青紫,应该是昏倒的时候磕到了头。
护士端着端着一个痰盂从里头出来,里头满满都鲜血,满到马上就要洒了。王一博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血,多到护士端着痰盂,不得不走的很慢。二师哥凑过去,满眼的心疼,“这么多血?”
“地上的还不算呢!”护士年纪不大,跟二哥眼儿对眼儿对的心疼,“这刚才是个空的痰盂,再这么淌下去,人就成干了啊……”
玻璃割断了玉姐肘窝处的静脉,急诊的大夫摸不着血管,医院派人去接的外科主任。
不愧是主任,艺高人胆大,把手指头伸进肉里探查才找到缩回去的血管。
血管吻合后,外伤口足足缝了七针。玉姐,总算得救了。
师父这人看着严肃,其实对子女都是疼到骨子里的。即使上班再累,每天早晨雷打不动的给孩子们的棉裤棉衣翻过来烤火,直到烤的热热乎乎的,再翻好放在孩子们的枕头边。
大女儿小玉在家排行老三,身体状况一般,曾因为贫血免去了知青下乡。在家不争不抢,工作事事争先,可以说是子女里和他性格最像的孩子。
看见身体最弱的女儿遭了这么大的罪,曲师傅一下承受不住,先昏了过去。师母则因为一直帮女儿掐着胳膊,到最后才走出手术室,出来的时候,两个胳膊已经僵的抬不起来了。
大师哥和三师哥留下等大夫,王一博举着点滴瓶子跟着师父的推床去了病房。大夫出手术室时,他的口罩上、帽子上、白大褂的衣襟上都是血,甚至袖口,裤脚,也都蹭上了血。
“给好好补补吧,病人失血太多了。这知道的是意外割伤,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嘎达打仗砍人了呢。”大夫把溅上血点儿的帽子一把薅下来,想扔又有些心疼,最后揣兜儿里走了。
留下大师哥和三师哥目送大夫一语不发,齐齐对着大夫离开的方向鞠了一躬。
玉姐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床边儿正围着一圈人,她动动干涩的眼睛,看到了哭红了眼睛的母亲,“妈?”
“玉姐,喝点葡萄糖水。”小六端给师母,师母一勺一勺的喂着。小玉看了看漆黑的窗外,觉得有些饿了,她恍惚间问了句:“妈,咱家中午啥饭?”
这句话不说还好,师母哪听得了这个,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唰唰的往下流,“你这傻孩子,就知道干活,不知道饿啊?”
师母一边给小玉喂葡萄糖一边哭,直到昏过去的师父悠悠转醒,粗哑的问女儿怎么样了。在得知女儿已经转危为安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徒弟们扶着他时才挣扎起身。
他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儿,脑海中是那淅淅沥沥的淌血的声音和渐渐满了的痰盂。儿女是爹妈的心头肉,那时候女儿雪白中透着青灰,在曲师傅看来简直如割骨剜肉一般。
玉姐的事儿成了老曲家的规矩,打那一年起,徒弟们只来师父家小坐,再没有聚在一起喝过酒。
自从王一博的脸被王长山抽了一皮带,师父就跟厂里申请了宿舍,一张架子床成了王一博的新家,一个能避开亲爹的好地方。
重型厂有的是锅炉,宿舍的供热是远近闻名的好,连冬天的柴禾都省了。
和王一博温暖的宿舍相比,远在少儿艺校住宿的肖战却饱受寒夜的侵袭。
入冬,肖战渐渐更忙了,每天不是在厂里画稿子,就是去二轻局参加什么学习讲座。忙碌的他偶尔会想起那个穿着红背心、满脸白面粉的男孩儿,不知道他在重型机械厂的工作累不累,能不能跟同志们处的来。
就在昨天,肖战下班有些晚,到了寝室一看,自己的铁架子床几乎泡在水里,自己分外珍惜的褥子,早已有一半化作灰烬,而同为行李的被子,已经被水泼的湿透了,那一方“豆腐块”彻底塌腰了。
原本还算忙碌的几个老师,见是肖战回来了,都没事儿人似的不说话了。“这怎么回事?谁干的?”
几何老师嫌天冷,偷偷用煤油炉子做饭。他们这些做法,后勤校长早有耳闻,也知道这事儿有一回就有第二回,想着哪天抽查,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这天正赶上后勤校长查寝,给这几个偷偷做饭的抓了个正着,有个老师抖机灵,一脚把燃着的煤油炉子踢到了肖战的床底下。
校长把他们几个拎出寝室,作报告似的进行了批评教育,屋里头,肖战的床铺的已经烧着了。
“谁烧的谁赔。”肖战扔下这么一句话,走出了寝室。
湿答答的行李,烧剩下的半张褥子,在那个夜里,肖战又一次感受到了东北的隆冬。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走到了黑洞洞的河套边儿。河套虽说上冻了,但冰面还很薄。
在沉静的夜里,仿佛能听话河面上的冰在说话,卡拉,卡拉,卡拉卡拉!那是一种类似于木板和木板相互作用的声音,那是结了冰的河套在表达。那人呢?
肖战第一次,冲着漆黑的夜晚,冲着漆黑的河套,声嘶力竭的呐喊。他不知疲倦似的嘶吼,直到声音嘶哑。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那个成熟的大学生,也不是肖画工。他是那个受了委屈可以打回去的肖战,那个能给元帅献花的肖战,是不一样的,任何一个河源人都没有见过的肖战。
一场雪就这样在肖战的呐喊声中,飘然而至。簌簌的落雪很快盖住了来时的小路,肖战没有注意到。他像个孩子似的,在雪里头转着圈,蹦着,直到他挂脖子上的棉手套绳缠在一起,肖战弯下腰,不用手捧,缠在一起的绳子就自动的往反方向转着圈,不一会儿,扣子就解开了。
就在这一晚,对着夜空,肖战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他要委托同事或者朋友,帮他买一栋小房,用妈妈给的救命钱。
王一博睡得早,丝毫不知道外面落了多深的雪。凌晨叫醒他的不是厂里的锅炉盖子打开的声音,而是他无比熟悉的大扫帚“唰唰唰”扫地的声音。
下雪了,王一博想着得把车棚打扫干净,这事儿绝对不能让师父操心。
重型厂大门外是一条从火车站那边顺延过来的土道,除了厂里的大解放,多数时候是跑跑马车。土路对面,是一条火车道,厂子这一片儿鲜有人家。
王一博正扫的起劲儿,突然周遭一片骚动。他敏锐的听到了卧轨、上海知青……不知怎么,在那一瞬间,王一博脑海中蹦出了“肖战”两个字。
他丢下扫帚就往外跑,地上雪还厚,跑的他跌跌撞撞。刚进厂子的二师兄喊小七也没停下,就急慌慌的往外跑,没命的往外跑。
师兄以为出了什么事,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厂子正门马路对过儿是一道很深的沟,雨水天怕积水,厂子四周的沟都挖的又宽又深。好些人站在排水沟旁边往铁道那边儿看,还有几个胆大的从小桥边儿上的河堤上去,凑近了瞧。
可惜那不是什么热闹,那是一具尸体,一具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的尸体。地面上染的红彤彤的一片,在雪地里,鲜血的红色得以保存,不会因为凝固而变得深红乃至黑红。
王一博只远远的看一眼就知道不是肖战,他深知那么体面的一个人,不会选择一丝不挂的自杀,而且还是这样惨烈的死法。
“他是上海来的知青,叫蓝沪生,在前面的第十中学教书。” 二师哥见王一博没再往前去,赶紧把自己打听着的一股脑的告诉了老疙瘩,“别看他性子闷闷的,娶的可是个远近闻名的母夜叉,现在有知青返城的政策了,他就动了回上海的心思。可他那个厉害媳妇说啥也不同意,逢人就说上海人小气,自己和上海婆婆处不来,几句话翻来覆去,就是不想让他走。”
“要说这娘们也是…真特么虎。”二师哥说到气愤之处,忍不住掏出一颗烟叼上了。厂区里不许吸烟,王一博就陪着二师哥在大门口吸烟,“蓝沪生跟她有一个小小子儿,虎头虎脑儿的,我还见着过,他妈领他来咱们厂偷东西,咱保卫科给抓住了,还是蓝沪生来把娘俩领回去的。可惜了那孩子了,性格随他妈了。”
“就真不回上海也不至于这样啊?!”
“他们两口子要是也能这么想就好了,蓝沪生劝了媳妇好几个月也不行就提出了离婚。这可把那个虎老娘们给惹乎上了?”
“天寒地冻的,她把蓝沪生扒的光巴出溜儿的撵出家门了,还一把火把蓝沪生的所有衣裳都给烧了,让他这辈子也别想走出家门。”
“他就是性格太面了,让媳妇欺负住了,胡同里还有不少孩子在外头玩雪呢,他们家一吵吵,还能少了看热闹的?蓝沪生也是没脸儿了,想不开就寻了死了。”
说完了,二师哥把仅剩的一点点烟头在雪地里按灭,领着小师弟回厂里。王一博跟在二师哥身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具赤条条的尸体,不知道他把头枕在铁轨上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夜里的火车头上都有一个很亮很亮的大灯,不知道被那个大灯照在脸上的那一刻,蓝沪生有没有怕。
或许更多的是绝望,是对生命的辞旧和对尊严的迎新。火车碾上去的那一刻,是不是把他所受到的不公与屈辱统统都碾碎了。
走着走着觉得后背发凉,王一博下意识的念了几句佛,心里想着,不是他就好,不是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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