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发的故事是他女儿的死和二娃有关。
一个人的死亡,不管是否和自己有关,总是一件让人哀伤的事。因为死亡很容易感同身受的话题了。每个人都可能从一个近在身旁的死亡中,想到自己的未来。
当这哀伤的情绪充斥房间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辆放满了食物的餐车被推了进来。管家有些惶恐不安,似乎一进来就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生怕五位客人会迁怒于他。
“二娃回来了?” 艾发抬头问道。
“还没有。老板说路上有些堵车,还需要有一会儿。他说各位先开餐。”
“你跟他说什么了?这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他是不是又要跑路了?!”艾发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管家连忙摆手:“我什么也没说啊!”
“哎呀陈老板,你别为难他一个打工的了,咱们还是边吃边等吧。反正我们现在都在他家里了,他总不能不回家吧。”金梅安抚道。
“嗯,我也有些饿了。奇玲,你呢?” 安财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主动向奇玲献殷勤了。奇玲看看丰满妖娆的金梅,又看看优雅文静的茜草,有点纳闷安财为什么偏偏对她那么热情。但她点了点头,瘪着嘴,声音比之前带点娇气道:“ 嗯……我也有点饿了。” 她心里品评了一下,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娇柔的程度了。要她像金梅那样嗲着声说话,不如不说话。
众人纷纷选了位子坐下。金梅最先坐到了艾发旁边。奇玲本想和金梅坐一起,可看到金梅似乎对艾老板的兴趣比对自己大多了,觉得硬插在其中也挺无趣的,于是便坐在了金梅的对面。
安财自然而然也坐了过去。他将餐布打开摊在腿上,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虽并未以眼神与奇玲相通,但那嘴角的笑意已经说明一切了,不是吗?
茜草则坐在了奇玲的另一边,坐下时还对奇玲客气地笑了一下。
晚宴是西餐,第一道是烟熏三文鱼沙拉。奇玲他们这些年轻人倒还适应,但对艾发来说却上刑一样痛苦。他放下了使不利落的刀叉,隔空指了指安财问:“你小子是怎么认识二娃的?”
安财放下刀叉,用餐布擦了擦嘴道:“艾老板,难道你不知道吃西餐时应该少说话吗?”
“你这小子,跟我在这儿装什么文明人?” 艾发已然从伤痛的阴影中恢复了,咄咄逼人道,“还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没脸说出来?”
“我能有什么秘密?”
“那行,既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倒是说啊!”
三位女士也颇为期待地看着安财。安财默不作声,拾起刀叉,认真切起一片薄薄的三文鱼肉。银色的刀刃沿着鱼肉的纹理平缓地划了过去。鱼肉被一分为二,几缕橘红的肉丝被刀片黏带了出来,要断未断。
“如果不方便就别说了。”奇玲轻声说。
安财仍然专注地在切肉,像个虔诚的清教徒在精细地分配一日三餐的定量。他紧盯着盘子,好像在和这盘鱼肉进行某种私密的对话。
其余几人也不再多话,都只专注于食物了。
“我其实一直拿他当好哥们儿的,可没想到……”安财却开口了。在分割好了三文鱼肉的同时,他也厘清了自己的思路。听了安财和二娃怎么认识的过程后。
餐厅里如此安静,只听到时间在钟表指针上流逝的动静。刚刚还在切割的几双刀叉停了下来;被风搅动过的窗帘服帖地垂在窗边;长枝玫瑰上悠悠地落下了一片花瓣,完整如初。
艾发张着嘴,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星河湾原来是你的房子?我们去的是你的房子?”
苦笑,或者可以说是惨笑。安财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又掏出了一支烟点了起来。这一次艾发没再凶他。
安财看着窗外乏善可陈的景色说:“是的,所以我说‘借花献佛’。他很聪明,也很大胆,不是吗?”
金梅憋不住地问道:“那二娃他……你后来是怎么和他失去联系的?”
安财语速很快道:“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想起来去看那个LV包,发现不见了就问了他一句,没想到几天后他就消失了,彻彻底底不见了。”
“一定是你这么一问让他起疑了。不过好歹你没被他骗了什么,最多就是白吃白喝了你一段时日。”金梅宽慰他道。
安财走回到餐桌旁。奇玲觉得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半是关切,半是担忧地问道:“难道他也骗了你什么?车,还是钱?”
“钱。”安财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碾灭了,“股票账户里的所有钱,两千多万,分文不剩!几乎是我全部身家了!”
众人哗然。
“那你怎么不报案呢?找他算账去啊!”艾发捶着桌子说。
“他给我留了个字条,说不要试图找他。”“他说不找你就不找?你傻啊?”
这时,一直话不多的茜草开口了:“我猜是因为这账户和钱都是在二娃名下的,无凭无据,很难立案。而且安总本来就是内幕交易,警察若是知道了对他也不利。对吧?”
安财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管家又推着餐车进来了。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给每人端上了主菜。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被揍的原因,何姗注意到管家端着盘子的手始终有些颤抖。
盘子上的银质罩子掀开了,煎得半熟的牛排看上去没什么热度。粉红的肉里还有丝丝血水。安财一看这牛排,喉咙一阵耸动,就冲到阳台上,扒着栏杆伸头呕了起来,仿佛要将所有不堪的回忆都呕出去。
他的身后,一片枯叶随风飘了起来,与那些吐出去的秽物一起掉进了阳台下方的杨梅树林里。
一只白嫩的手抚上了安财的后背,轻轻拍着。安财看到是金梅贴在他身边,一脸厌恶地拂去了她的手,踉跄着走回餐厅去了。
奇玲也走到阳台上,恰巧看到了这一幕。金梅只是耸了耸眉毛,就扭动着腰肢回到房里。
奇玲向远处望去,若有若无的雨丝落在脸上,每一触的微凉清晰又刺痛。天色依然昏沉,似乎在过去、在未来,都不曾改变过。
“进去吧,菜要凉了。”茜草叫她。
奇玲回去坐下,看到安财颓丧地陷在椅子里,牛排也被他推出去很远。她问:“你没事吧?胃还不舒服吗?”
“没胃口。”安财僵直的目光不知看着哪里。
艾发把刀叉往盘子里一扔,没好气道,“半生不熟的怎么咽得下去啊?”
正在为金梅倒酒的管家闻言道:“艾老板,这是安格斯牛肉,是这么吃的啊。”
“什么安格斯?恩格斯养的也不可以!太难吃了!”
茜草亦有些为难地看着一大盘红肉说:“管家,要不给大家做点粥吧。我们这些中国胃看来还真不太适应西餐。”
管家说:“好吧。厨师已经下班了,各位如果不介意就稍等一会儿。”
管家出去后,餐厅里又安静了下来。这不寻常的安静令人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义务说些什么。奇玲没有勇气第一个开口,只好望向墙上的油画,假装欣赏着。
画中的女人亦沉默不语,眼神有些晦暗。一瞬间,奇玲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女人在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如同一个在斟酌给犯人量刑的大法官。“我说老弟,”还是艾发最先打破了沉默,“你也别太难过了。”
安财端起一杯水狂喝了几口,就把额头抵在了水晶杯的沿口上说:“亏我真拿他当哥们儿啊……”他抬起头来,抹了一把脸,擤了擤鼻子,眼眶发红道,“我才知道当你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是真会觉得恶心。这几年我只要想起他,想起‘二娃’这俩字,胃里就恶心,恶心!”
“唉,你说,咱们怎么就让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给骗了呢?”艾发直摇头,现在倒是和安财颇有难兄难弟、惺惺相惜的感觉了。
“对,他就是个骗子!”安财恶狠狠地说。
突然,他脸色一变,左右环视,问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是我们几个被请到了这里?难道说,坐在这儿的都是被他骗过的人?”
“对啊!”艾发一拍大腿,“各位女士也说说吧,难道你们也被他骗过?”
茜草在反复不停地折叠打开着餐巾布。听到艾发发问,她停下了动作,斟酌再三才说道:“其实,我不太确定我认识的和你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人。听你们的描述太不一样了。”
茜草的和二娃故事说完了后奇玲不禁捂嘴惊叫了起来。她突然想起来,几年前好像报纸上是登过一个国企处长挪用七百万的案子。
“梅李茂……难怪名字这么耳熟。当时这个案子的报道还是我们报社首发的!”奇玲唏嘘道。
艾发愤愤地说:“你呀你,你怎么那么糊涂!好好的一个出轨,非搞成要卧轨的结果!”
茜草不再作声。她取下胸前的胸针,捂在手里,㨃在唇上亲吻着。两行泪水流淌了出来,也冲刷不去耻辱和惭愧。摧毁爱情的最好方式之一就是金钱,而欺骗也许比金钱造成的痛苦小一些。
“茜草,你那个胸针是二娃给你的吗?我记得你说过他喜欢月亮吧。”金梅问道,隐约有种挑衅的语气。
“是我老公送的,他也喜欢月亮。”茜草把胸针放在众人眼前。胸针上的珍珠圆润可爱,呈现出岁月赋予的柔和光辉。
窗外,云层终于薄了一点。天空中一道聚集的光束斜射进屋里,飞扬的灰尘在光束中颗粒可见,与一片落叶一起飞向空中,拥抱这久违的阳光。雨停了。
屋内的客人们都没有注意到,或者也不关心。在艾发、安财和茜草讲述完各自的故事后,晚宴的气氛变得像沼泽地里的雨夜,漫无边际地阴郁。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曾素不相识,如今坐在这里都是因为同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被这个人骗过,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鸿门宴!”艾发愤恨地说。
“什么?”安财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场鸿门宴!”艾发目眦欲裂,又逼近了管家,斥问道,“他到底想干吗?!快说!他把我们都拉到这儿来,是想看我们笑话吗?”
管家连连后退:“艾老板,你就是问我一万次,我也什么也不知道啊!”
见艾发又要发作,安财拉住了他:“算了,别和他啰唆了。不过你说的对,这顿饭没那么简单。好像我们共同的特点就是都被二娃骗过,想必你们二位也有类似的遭遇了?”安财问奇玲与金梅。
奇玲皱了皱眉,似乎这样的审问是一种侮辱。她回答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被他骗过。我一个普通人没财没色,没什么好骗的。”
“你太谦虚了。”安财讪讪笑道,显然并不信服。
金梅也马上矢口否认:“我也没被他骗过。我们……我连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都不记得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奇玲突然起身,走到金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记得什么?”
“我啊!”奇玲有些伤心地说,“你可以不记得二娃,但是你怎么能连我也忘了?我们在大学时是多好的朋友啊!金梅儿,你难道不是02级、北大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的金梅儿吗?”
听到这个名字,金梅瞬间石化,僵直地坐在那里。
茜草也试探问道:“金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我说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金梅的嗓音都沙哑了。她拎起包就逃也似的跑出了餐厅。
“哎!金小姐!你等等!”管家冲到门口却又不追了,歪嘴一笑,“算了,一会儿她肯定得回来。”说着他便顺势要离开。
“站住!”艾发抢先一步关上了餐厅门。
管家没好气道:“艾老板又有何贵干?”你赶紧给那个姓咱的打电话!这都多久了?!”
“……”管家沉默了一下,“好吧,我这就去打。”他又去开门。
“你去哪儿?”
“去书房打啊。”
“你当我面打!别忽悠我们!我看你和他就是一伙的!”
“艾老板,我得去书房拿座机打啊。”
“拿我手机打!”
管家看着有些为难,又有些惧怕身形是自己两倍有余的艾发。他无奈地接过了手机。客人们都围拢了过来,看着管家按了几个键。艾发又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公放键。可嘟嘟两声后,手机就自动挂断了。
艾发一把抢过手机,回拨了一遍号码,这次就忙音了。
管家双手一摊:“我都跟你说了得拿座机打。这地儿信号不行,时好时坏。”
“用我的手机试试。”奇玲把手机递给了管家。
管家瞟了奇玲一眼,只好又拨了一遍号码,可是依旧没拨通。“奇了怪了,信号怎么这么差?”艾发叨叨着,举着手机,走去了阳台上。
其他几个人也都握着手机跟到了阳台上。可诡异的是,手机信号栏里刚刚还有一格信号,现在干脆就变成了“无服务”。
趁这工夫,安财与奇玲互留了电话。
管家抱怨道:“我都说了不行。那太湖里能架信号塔吗?所以我说啊,我得赶紧辞了这工作,什么鸟不拉屎的地儿!”
“那去书房打,我跟你去!你别耍什么花招啊。要不然我揍死你个小乃球的!”艾发威胁道。
“艾老板,我们也一起去吧。”奇玲说。
“不用了。你们倒不如去其他房间看看,没准他藏在什么地方不敢出来见我们。”
“说的也是,我们还没‘参观’过这豪宅呢。”安财讥讽道,“这一砖一瓦都有我们的贡献啊。”
“我还是留这儿吧,也好有个人盯着。没准他就趁这时回来了呢。”茜草说。
“那何小姐我们俩去逛逛?”安财的脸上又显出了那种油花一般的笑容。
于是一群人分成了三拨:艾发和管家去右侧走廊尽头的书房打电话;茜草留在了餐厅;而安财与奇玲则下楼去搜查房间了。别墅像个迷宫,一个房间套着一个房间。大多数的家具上都蒙着一层白布防尘。奇玲跟着安财挨个掀开了那些白布。一开始她还有点心慌,但也期盼着能在哪块白布下发现点什么恐怖的东西。她的脑海里有血迹、有匕首,没准还有一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那就成为大新闻了!
安财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说她可以把这段经历整理整理,没准成为一个好故事。
“A good story is always waiting for someone to tell.”安财问,“你真有这样的理想?”
奇玲正在掀起一块白布。白布坠落到地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扬起的灰尘弥漫满屋。所有的色彩都降低了饱和度,所有的光线都暗含着混沌,所有的雕饰下都只是平凡无奇而已。她站在混沌的扬尘后,对安财说:“年轻时幼稚的想法罢了。”
到了后来,他们也懒得再掀开布了,只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而已。
安财有些困惑:“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这房子不像是给人住的,倒像是要出售的。不然干吗都蒙着布呢?”
“说的也是,而且一点个人物品都没有。”
奇玲放眼望去,这房子就像个样板间,没有一丁点人气。生活总会留下点痕迹,应该会留下厨房里的一点油烟,书籍一角卷起的边,或是皮沙发上的凹陷。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连与家人朋友的合影也没有。
这房子的主人就好像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过去一样。
唯一让人觉得这里还有人住的迹象,一是不知从哪儿飘散出来的威士忌酒味,二就是书架上摞着的不少报纸。
奇玲随手拿起一份报纸,诧异地发现是自己所在的《都市周报》,还是上周最新的一期。她又翻了翻其余报纸,除了《证券时报》等几份金融类的报纸,《都市周报》是留得最齐全的了。
“装逼,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读报纸?”安财说。
奇玲瞥了他一眼,显然安财戳到了她的软肋。安财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知趣地收了声。
突然,奇玲的目光好像被什么攫住了。她走到窗边。从这儿刚好能看到停车场。那辆黑色奥迪车还停在原地。
“怎么了?”安财问。
奇玲的指尖点在窗户上:“那个奥迪车,管家说是二娃的。那岂不是说明他还在这里吗?”
“哦,那个呀,我一来就看到了。管家说二娃有好几辆车,开着别的车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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