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都的隆冬总是风雪不断，断断续续的烈风刮来，像是把剔骨刀，凌迟着谢允。

手中的剑早已断了，艳红的热血滴落在地，融着血水，流下山间。

王福的纱帽插着箭簇，捂着额上的伤，渗血的腿发着颤，扶着谢允，泣声道：“陛下！叛军就在正阳门前，咱们快逃吧！”

“逃?”谢允忽然嗤笑一声，立在南山前，幽幽道：“往哪逃啊?”

“国将不国，家将不家，朕是这夏朝的皇帝，你要朕逃?”

王福只是一味的扶着新帝，两人就这么站在山巅，看着叛军破开宫门，火烧琼宇。

“陛下！走吧！南山不是归处，叛军很快就会来这的！”王福见铁骑呜泱而来，不顾伤痛拖着皇帝。

谢允不动，反而挣开王福的手，抬头望着落梅，半晌，才慢慢开口，声音咸涩：“是他说的，南山，是保佑夏王的神山，他说过，他就在南山陪着我。”

“他就是个骗子！”

红梅摇落，谢允终于撑不住，剑柄脱手，放声大哭：“他骗我！王福！他们全都骗我！”

叛军铁骑于后将至，羽箭破空而来，王福急道：“陛下！”

侧脸被划出一道血痕，谢允却笑了，只是道：“王福，你愿意跟着我吗?”

现在的他，不是皇帝了，王福闻言，慢慢抬头，在无数飞箭中，珍重道：“奴定愿追随陛下！”

“好。”

下一瞬，断剑自刎，血于南山。

宁和二年，新帝谢允，自刎殉国，宦官王福，随主西去。

自次，夏朝覆灭。

*

好热。

谁在我头上烤火炉吗

我不是死了吗……

谢允皱着眉，却如何也睁不开眼，只能胡乱的蹭着额头。

直到他蹭到冰凉的外袍，才猛然惊醒。

他顺着望去，看见了那双眼，和无数次入他梦的人。

谢允怔愣看着，不再动作 ，怕这是镜花水月，他一动，便什么都碎了。

他只是喃喃道：“太傅…”

“哎呦我的殿下哟！你总算是醒了！”

在谢允还未清楚如今状况时，王福拖着肥胖的身子，一把挤走了北堂家的大公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道：“我滴殿下哟- -”

谢允清醒了，彻底清醒了。

面前的王福年轻了许多，白白胖胖，无任何伤口，就连那头上的纱帽，也好端端的戴在头上。

见谢允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终于缓出不对劲，担心道：“殿下?”

见谢允仍不回应，刚想再嚎，便被他的殿下一把捂住了嘴。

王福：?

只听他的殿下问：“今夕何夕?”

王福呜呜两声，未来得及答，就被身旁人接去了话：“景仁三十三年，殿下。”

此言一出，谢允终于动了，他就这么看着，看着他端着药缓慢走向自己。

当走近时，谢允推开了王福，下一秒，药的苦味便在口中蔓延。

北堂墨染坐在塌角，轻轻的搅着勺子，末了吹了吹，然后才喂向他，生怕烫着小殿下。

直到一碗药喂完，北堂墨染才笑道：“臣就那么好看，值得殿下一直盯着?”

谢允扶着侧颈的手一顿，放也不是抬也不是，他还沉浸在重来一世的震惊中，看人的目光也不免直白了些。

他刚要开口，北堂墨染便又给他喂了个蜜饯。

这次谢允倒是回味过来了，不是皇宫的手艺，是城郊外“云林食铺”家的。

这个蜜饯是上辈子时谢允最喜爱的吃食，只不过他贵为太子，自然不可随意出宫，每次想吃，也只能让他的太傅带来。

北堂墨染望着小孩嚼着蜜饯，腮帮鼓鼓的，肉肉的，不由得低笑起来，趁谢允不注意，捏了捏他的两颊。

谢允嚼咀的嘴一停，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可置信的看着北堂墨染。

他记得上辈子的太傅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以君臣之礼恪守着，哪怕自己幼年时期，也未曾有如今这般动作。

“好了，时辰不早了，臣先退下了，太子殿下好生歇息。”北堂墨染整理了下压乱的袖袍- -方才喂药的时候，太子一直紧抓着这袍子。

刚一起身，身后的官服又被攥住了，小孩目光直直的盯着他，不知是否是北堂墨染的错觉，太子还未弱冠，便已显出帝王之相。

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成熟：“留下来，陪我。”

北堂墨染抽了衣袍，发现抽不动，笑道：“殿下，宫门要关了，臣还急着回府用晚膳呢。”

谢允却还是抓着他，眼珠乌黑，再次道：“会有人去北堂府通报的。”

“现在，留下来，陪孤。”

北堂墨染一愣，此时的小太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硬，就这么拽着他，仿佛永远都不会放手。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谁也未开口，约莫片刻，还是北堂墨染褪下袍子，满是笑意的双眼注视着谢允。

“小殿下，臣真该走了。”

不等谢允起身，北堂墨染便退去，徒留一件深色的外袍。

谢允并未撤手，仍固执的抓着那件外袍，王福见状不妙，慌忙道：“殿下可要奴婢唤北堂大人回来?”

“……”深色的袍子抓时皱了，送开手时，锦布绸缎却又光洁如滑，直到蜡快燃尽，谢允才开口道：“不必了。”

他疲惫的合上眼，重新倒回床榻，哑声道：“都退下。”

宫人三三两两的退出宫殿，灯影恍惚，殿内的地龙烧得他喘不过气。

“砰！”

琉璃窗被猛得推开，谢允大口喘着，心里无限悸动，他终于认清了现今的状况。

他活了，重新活在了他十五岁，他和他的太傅，都没死。

隆冬的寒气侵袭着他，散落的衣衿漏出白皙的侧颈，谢允就着月光，看向了高墙外。

太子寝殿建于夏都皇宫最高处，只稍一抬头，便会看见满天星海，和远方南山覆雪的山顶。

流年再回，游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