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不存在就像无奈的石碑，将会使许许多多个黄昏暗淡。——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

“小辛，奶奶求你，那件事就算了吧。不光彩。恩仇似海，也不敌血脉渊源。你爸他……”谭家老太太寒冷而凝寂的声音从电话那头静静地透进谭邛耳孔。濒死而空虚的声音在远距离的感知下愈加冷漠。他漠然不答的呼吸透露出他被每个如寒冷彻骨的冰刃般的字刺得千疮百孔的心。

盯着机场指示牌的变化，谭邛循着人流攒动，拖着硕大的行李箱放逐一个、即使不死也注定永远被困在地狱里的灵魂。

续了三杯咖啡，日头从谭邛才从云层白净里降落到西藏林芝。金秋时节的雪域明珠，风也温柔，让裹在得体的黑色西装里的谭邛也对这趟苦难基调里挣扎长出的旅程产生了丝丝期待。

“帅哥，搭车吗？”

米林机场外，谭邛被陌生而醇厚的声音吸引，头一扭只见一辆打理得干净如新的棕色桑塔纳，除了饱经风霜的车胎露了马脚。

驾驶座的窗开着。他凑近轻挥，顿住的肢体，入眼是一张野性而眉目满是戾气的熟脸。

是宋稠。

他见过。

在复旦大学的李兆基图书馆。

那时的他像没有被枯枝败草遮盖住光滑的珠玉，参与社团活动时的意气风发与激扬文字降，像水沙，握不住，又高高躺在他思想中的最幽深僻静处。

而现在，面前的男人留着利落的板寸，汗涔涔的古铜色皮肤，顺着锐利的额角往下——刮了胡子。

男人摸了烟叼在嘴里，抬眸瞅了瞅谭邛弱不禁风又穿得严丝合缝的样儿，顾虑地将烟瘾歇下。

“宋稠，好久不见。”

闻言，宋稠神色如常朝谭邛瞥了一眼，声音清淡道：“先生，您认识我？”

先生？规矩又老套的称呼听得谭邛一愣，回神笑道：“嗯。”注意到宋稠探究前因的神色，谭邛却没再多说。

上了车，沉默寡言到呼吸冷炙的两人就那么目光炯炯的笑视前方。宋稠的长腿在限速内顶着油门，长长的路，缠绕着那个环境里热热的风。

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尴尬的两人温吞地静候车轮滚滚越过泥洋大道的安静。到了藏楠山民宿，谭邛逃出车就扛上了行李箱，礼貌隐匿得无影无踪，冷漠道：“师傅，这趟多少钱？”

“196元。”

收款的女声机械地播报着他们在天南之外萍水相逢的短暂缘分。车子里安坐的男人，套着简单的黑t恤衫，露出一节手臂，肌肉线条饱满流畅，符合谭邛余光中最初的印象。

谭邛自顾自地逃离钻进早预订好的民宿，帅气的老板等在前台，领着他和一颗隐在镇静躯壳里的躁动之心进屋休息。

初遇那次谭邛不过15岁，逼近中考的他，因为成绩的起起伏伏与停滞不前，在父亲谭教授的耳提面命与不怒自威的交替刺激下，只好退守卧室，蜷居一隅。四月份的上海旱闷少雨，谭邛应承父命乖乖巧巧地搭乘地铁上复旦大学江湾校区的李兆基图书馆摸位自习。

他刚进馆，透过蔫蔫的木框外的窗，意外的，外头便霎时白雨跳珠，绿意盎然的水和笨重的隐藏在生机深处的楼，一幢幢。朦胧的雨幕，像一方油彩画的珠帘。

远远瞻仰过他讨论时候的眉飞色舞与气度从容，谭邛目光一瞬不瞬地紧跟着他。宋稠正襟危坐地立在椅子上，静静而认同地聆听着同伴的见解，身长玉立的更显容貌冷毅。

年少的谭邛艳羡宋稠的神采飞扬，羡慕他的纵横书卷，对酒当歌，他想要的人间漫浪，平生闲鹤，也抵不过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的雷霆重击。当所有的才艺技能都变成分数的附属，四点半的夕阳西下，永远都在各种补习班的摩肩接踵中，失者永失。

我们不讲究文明的脉络，不看重历史的余温，升学难，所以卷子一摞一摞埋葬我思想的翅膀，单词的群蚁排衙和背的昏天黑地是为了不辜负跻身精英群体的时机，多才多艺的训练也是为了能拿起名校敲门砖的时来运转。

谭邛很累，他想早点过渡到大学的天高海阔，然而那时的眼下，只有千灯万盏，浮生尽是劫。

不知盯了多久，他徜徉的思绪在期待和现实的当头棒喝中安顿在题海。做题的充实与盲目毫不冲突。

后来，余光中关注到宋稠一行人的散场动静，谭邛也不动声色地收拾好书包，快步追了过去。雨小了许多，零星的雨安安静静地下着，只留有一点细微的声音。

谭邛按下心下莫名其妙的忐忑，想搭讪，又不好意思开口，毕竟刚才他盯了太久，几次的目光相聚，模模糊糊的。

却不曾想，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衫的高大身影停在了他的肩旁，是宋稠，边上还有才和他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伙伴。他倒是主动先和他说了话：“小同学，你刚才瞄什么呢？白看我那么久？”他不像谭邛想象的那么严肃，故意的幽默稍微拉进了点陌生的距离。

谭邛才要说话，一张口就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觉得这雨下的怎么样？”

宋稠不明所以，别出心裁道：“柳外轻鸣池上雨。”

“大同学，你很写实嘛。”谭邛抿笑，放松地走近他，言归正传道：“我就是一名想和你搭讪还平平无奇的小同学。”

“哦，为什么？”宋稠挑眉，低着头，温柔地问。

“帅气。”

直白而天真的回答，惹得一群人啼笑皆非。

“稠哥，魅力无限啊。”善意的揶揄，玩笑中不带丝毫恶意揣度的无理取闹。

“我哪帅儿？”

“刚远距离观摩了一场你们唇枪舌战的激烈讨论。他表现得很突出。”

……

眼花缭乱的回忆戛然而止，谭邛大字形的躺在酒店收拾好的床上。民宿的景观很好，对窗就是雪山巍峨。

明早很适合望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