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胡服

　　其实还没推开蕙草殿的大门，我就已经猜到是楼翼在干什么了，因为门缝中传来肃杀的刀剑破风之声——他一定是在练武。

　　我有点高兴他精神好了很多，会找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便提了提腰间的佩剑，打算冲进去直接跟他对打。于是我三两下翻上宫墙，正打算一睹是楼翼的英姿，看看他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威猛豪迈，笑容便僵在嘴角。

　　因为是楼翼穿的是胡服，而后宫禁穿胡服。

　　联想到朝堂上和大臣的争执，怒火在我心中悄然滋长，眨眼之间便覆灭了理智。

　　我当时想的是，前朝老顽固我改不了，难道后宫中我自己的男人也管不了了？于是让他们全都穿汉服，并且命令规定私藏鲜卑服饰必严厉惩处，两年多来无人敢犯。我是真没想到打破这个规定的，竟然一向听话的是楼翼。

　　我站在墙上，把拳头攥得咯咯直响，连下去质问对方都做不到。这种公开挑衅我权威的做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并不如我想象中忠心，意味着他也像老顽固们一样暗地里不服我的命令，意味着我在移风易俗之事上的退让仍然不够，还要一退再退？！

　　我甚至产生一种怀疑，这样一个如此不受本族人认可的决定，真能推行下去吗？兄长的改革和蓝图构想，真能成功吗？

　　越想，超越理智的愤怒就会更加疯狂。

　　我就这么站着，一脸阴沉，等着是楼翼舞完一回合喝水擦汗，然后偶然抬头时，看到我。

　　他顿时浑身僵直，如坠冰窖，脸上一片惨色，手中的陶杯也砰一声摔在地上。

　　“陛下……”他跪了下来，战栗不已，头也不敢抬。

　　我深吸一口气，三两下蹿了下去，快步走到是楼翼面前，用脚尖猛地一踢他的下巴。

　　“唔……”他被迫抬头看着我，眼眶开始泛红，“臣知罪，陛下……”

　　“掌嘴，”我冷声道，“朕不让你停你就不要停。”

　　他不敢犹豫，狠狠一巴掌就甩在自己脸上，五指印即便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也足够明显，当即打出一口血来。放在平日我当然会阻止，骂他缺心眼太实在，今天我却觉得这惩罚远远不够。

　　“为什么……”我尽量平复呼吸，听着一下挨着一下的耳光，背起手在他面前踱步，“为什么违背禁令穿鲜卑服。”

　　他头一次沉默不语，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但自罚的力气更大了，两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我的怒火直接高了一倍不止，越发觉得是楼翼正在渐渐失去控制，甚至怀疑单纯的他是不是被谁给利用了，要这般挑衅于我。

　　“说！”我怒斥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开始流泪，但仍旧闭口不言，而我的耐心终于达到极限，一脚踹翻了他。

　　“把鞭子拿过来，衣服脱了，”我下了最后通告，“自己把自己吊起来——快点！”

　　是楼翼连忙抹开泪爬起来，不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鞭子和麻绳，他脱光衣服踩在胡凳上，先把绳子的一端跟结实的枝条绑紧，然后借助嘴把自己的手腕捆起来，确认不会松开之后，踢掉了板凳，直直地坠了下来，一身结实的肌肉此刻显露无遗。

　　我冷漠地上下打量着这具躯体。受兄长影响，与大部分鲜卑女人不同，我反而对这种强壮高大过头的身材不大欣赏，我自己就能单手提一桶水，不需要一个男人单手提我。我确实更喜欢飘逸、柔而不弱的，后宫里的侍夫也大都是这种风格。现在越看是楼翼，越觉得不是那么合心意。

　　至少没有以前喜欢了。

　　我终究不愿狠责于他，想着真不如趁此机会，让他离开。

　　于是我再次说出曾经的提议：“不听话的男人没必要留在这，二十鞭，你离开洛阳吧。想去哪就去哪，朕会给你足够的钱，就当是谢你这些年来的侍奉了。”

　　旧事重提，他反应比以前更加激烈，当即挣扎得树枝都要扯断，哭着喊道：“不……不，求您了，罪臣会听话的，罪臣再也不敢了！求您……哪怕是二百鞭，只要不让罪臣离开，罪臣都愿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并没有被他的话所感动，“为什么穿鲜卑服？谁给你送的？有没有人指使？”

　　他流着泪狠狠摇头：“没有人……那是罪臣自己用旧衣服做的。”

　　我都忘了这粗人倒是有一双巧手。

　　“好好的为什么违反禁令，”我再次抛出出这个问题。

　　是楼翼仍旧闪烁其词，只是一直承诺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他恳求的声音再放到我耳朵里也都成了聒噪，我不耐烦地扬起鞭子抽了下去，在他健壮的肌肉上抹出一道血花。

　　是楼翼立刻闭嘴，大概是行伍间养成的习惯，他在受罚时就跟块木头一样不吭一声，即便我根本没有对他做过这方面的要求。

　　我下手不算轻，毕竟是带了情绪，几道破风声过后，他胸膛就没有一处好地方了，血顺着肌肉的纹理淌了下来。然而我打了二十鞭子便开始觉得索然无味，他既不会求饶也不会露出软弱的一面，甚至都不会默然流泪。这人明明知道我喜欢什么，却不愿意改变自己争宠，是傻还是清高，就不得而知了。

　　我现在对着他已经很难生出当年的欲望，所谓的嬉戏玩乐，也没觉得解压或者愉快，又出了今天这种事情……

　　我把鞭子扔给了闻声而来的李孔爵，再也不想呆在这：“降是楼翼世夫之位为才人，禁足蕙草殿三月，通报各宫，引以为戒。”

　　挨打的时候不哭，听见这话他的眼泪倒是止不住了，一直盯着我看，目光近乎于贪婪——也许是因为禁足三个月，会让他失去三次见我的机会。

　　“吊三天，日笞一百，”我头也不回道，“记得给他上药。”

　　李孔爵非常知道什么时候该劝，什么时候闭口不言，这就吩咐人开始行刑。此时蕙草殿仅剩的几个宫人也都被叫到这观刑——我只有非常生气时才会不避人罚他们，想想前天达奚盛乐给皇后使绊子我都能忍，但是楼翼这个脑袋缺根筋的，是直接踩我的底线。

　　“您要不要先去旅葵宫，消消气？”李孔爵跟上疾步离开的我，“宣光殿那边传话，皇后布了宴席，想请您一道赏月来着。”

　　我听见旅葵宫这三个字，差点呛到，甚至都忽略了后半句佳人相约。

　　旅葵和旅谷是两座冷宫，前者是我真正宣泄垃圾情绪的地方——我说过自己从不把宠妃们当作工具，我爱他们，只不过表现方式有些特殊而已。除非他们真的犯错，我也不会弄伤他们。但旅葵宫的这位，我对他所做的一切，纯粹是羞辱。

　　那里关的是拔拔郁律，一个差点成了我正式夫君的男人。而提起拔拔郁律，我就会想到是楼翼，他曾经带着我单骑从平城逃到洛阳，那时我甚至觉得天大地大，我却只有这一个人了。

　　可刚刚我才罚了他一百鞭子。

　　我苦笑起来，如果不是李孔爵卖聪明提了一句拔拔郁律，我和是楼翼之间的滚滚红尘经历，怕不是都要化作那盏凉掉的茶，再也不会被我端起来回味。

　　拔拔郁律是皇嫂拔拔氏的侄子——除了皇族之外，拔拔氏曾经是最显赫的家族。我从很早就被告知，自己将会嫁到拔拔氏，而兄嫂不止一次向兄长提起过，自己那所谓能文能武、精通汉学的侄子。

　　我只见过此人几面，长相姑且算得上不错，拔拔氏不像拓跋氏，他们的面容比较贴近汉人。拔拔郁律一股子书生气，张口儒学经典，闭口名家礼教，所以兄长对他十分满意，我却没来由地不喜欢。我能感觉到他在刻意模仿汉人，但有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违和。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曾经跑到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早已爱上自己的婢女蒹葭，在娶我为夫人之后，同样会纳这个蒹葭为妾，并且叫我对她好一点，改掉陋习，贤良淑德，恭顺侍夫主，孝敬公婆。

　　我在鲜卑大族中也算是“恶名”远扬，虽然都道皇帝嫡亲的妹妹美貌过人，地位尊崇，但飞扬跋扈舞刀弄枪，也定让未来夫家不好受，想来拔拔郁律就是提前过来声明“教育”我的。

　　“凭什么？我告诉你我是彭城长公主，当今天子唯一的胞妹！”我恼火道，“我有封地你有吗，你的爵位比我高吗？凭什么我嫁给你就要受你摆布听你差遣？”

　　“您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陛下的亲阿妹，陛下喜欢汉学您又怎会不知？”他开始卖弄他最擅长的东西，“公主嫁过来，你为妻，我为夫，妻以夫为纲。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我当时十五，还不怎么通晓汉学，当即怒骂道：“给我说人话！”

　　“这您都不懂？”十七岁的他得意洋洋道，“这可是你们女子写的。汉时有名的才女班昭，汉人们都想娶她那样的女子呢。”

　　我的攀比劲儿上来了，不服气道：“她什么样，那么多男人喜欢。”

　　“柔顺，乖巧，弱势，”他扬了扬眉，“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瞧瞧您的样子吧，整日舞刀弄枪不修边幅满嘴粗话，远不如我的蒹葭。一个大家闺秀还不如一个婢女懂事，谁会愿意娶您。”

　　我被拔拔郁律气得脑子发懵，就算我没男人爱也用不着他来提醒我，结果拔剑慢了一拍，便听见他继续道：“当然了，您也不用太难过，离您嫁过来还有段日子，还有改正的时间。您要成为淑女就得——耳朵不听不该听到的言语，目不邪视，出门不能打扮得很妖艳，在家不能穿得太随便，不和品行不好的人来往。我母亲说什么都不能反驳，要学会逆来顺受，要孝顺。当然了，还得做到我要求的，容忍，大度，和妾室们和谐相处……”

　　我真是气晕了才会任由他说这么多，不过好在，等我反应过来之后，直接用拳头终止了他的声音。

　　我打伤了拔拔氏的小郎君，自然要被告到兄长那去，他头疼不已，因为北朝非常讲究门当户对，再也找不到比拔拔氏更好的联姻对象了。

　　“这个人我绝对不嫁，他都说了不喜欢我，我干嘛非要贴上去，”我跪在兄长面前道，“我宁愿找个听我话也爱我的男人，哪怕是平民都好。”

　　“这不是平白辱没你身份吗，”阿兄走下殿前的台阶，扶我起来，“哪有公主嫁平民的，朕这是得多亏待你。”

　　“兄长，我要是嫁给拔拔郁律天天跪着给他端饭，那才叫辱没身份，”我嘟起嘴，不高兴道，“再说了，我才十五，成亲还早呢。要嫁人，不一定非得盯着拔拔郁律啊。”

　　“你啊……”他点点我的额头，但终究是顺着我的意思来了。十七岁那年我又被催婚，他连提都没有提过拔拔氏。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那即便我日后当了皇帝，也不会怎么为难拔拔郁律，最多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危难就在我二十岁，兄长打算迁都洛阳时，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