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谓我
“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
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我窝在是楼翼的怀里,轻声哼唱着,说不清楚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半个时辰前他带着我翻墙逃出了拔拔氏的宅邸,还抢了一匹马,想要回公主府,被我拦住了。
“去洛阳,”我虚弱道,“现在就动身。”
“可您身上的伤……”他为难又担心。
“女人每个月都流这么多血,你不知道吗,”我有气无力地跟他开玩笑,“死不了的,但是再待在平城,我可能真的会死。”
他眼眶红了,涩声道:“仆不会让您死的,在皇宫时,仆不知道他们会这么过分。您是公主啊,他们怎么敢……”
“我现在这副模样,不就是最好的武器吗,”我自嘲地笑了笑,“拔拔郁律总说我不守妇道,汉人的妇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是哪门子妇人?不就是想污我名声吗,好啊,我正想遂了他们的意——”
我扳过是楼翼的下巴,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下,仰头吻在他的唇上。
很短暂,横冲直撞也没什么技巧可言,但却是我第一次亲别的男人。亲完之后催促他快马加鞭,然后咽下腹中沉沉的疼痛,继续唱道。
“郎著紫袴褶,女著彩裌裙。
男女共燕游,黄花生后园。“
北朝民歌没有南方那种“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含蓄,我们喜欢谁不喜欢谁,都要大声说出来,哪用南风来替我表达心意。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会随着兄长对汉化的推进而消失,我只是很珍惜这种自由的感觉。喜欢谁就说,不想嫁就不嫁,后悔了可以和离,寡妇再嫁也不会被人嫌弃。
我从北方来,我和我的祖辈曾经这样生活。
这是我第一次细致地考虑移风易俗的细节,而不是盲目地支持兄长,此回急急夜奔,不止是要和皇后与拔拔郁律算账,也算是作为臣妹的谏言吧。
“月明光光星欲坠,欲来不来早语我,”我一边唱一边笑,是楼翼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便又回给他一个吻,亲得他直不好意思。
“公主……公主……仆要看路,”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扯着马缰绳,把我紧紧护佑在自己和马匹中间,生怕我受伤脱力掉下去。
“你以后还敢拒绝我的要求吗,”我歪头附在他耳边,故意让自己的气息喷在他的耳蜗中。
“仆不敢的,仆原本就……啊……”
他说着说着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委屈地转了个弯——因为我把手伸到了他的上衣里,捏住了两点红豆,大力搓捻着。
“公主,痛……”绝对不只是痛,是楼翼发红的脸色出卖了他真实的感受。
“口是心非,”我更用力了,“说,我该怎么罚你。”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我玩心又起来了,不管身上伤势如何,至少精神尚可,便松了一口气道:“等仆把您送到陛下身边,您再罚我好吗?”
我笑了起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脖颈:“我怎么会罚你呢,我那么爱你——”
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腮边,那并不是眼泪,而是天空下雨了。我们急急赶了两天路,进入洛州郡后,能明显感觉到不同于北方的潮湿空气,春末的雨水仍然丰沛,无声滋润着大地。
前方就是洛阳,后汉故都,晋人衣冠南渡之前的天子所居。但此时这里并没有班固《东都赋》中描写的“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而是几经战乱,宫室废弃,杂草丛生。胡人毁过这里,汉人也毁过这里,战乱是王朝没落的开端,区区之人不足半百的寿命,难以知晓这座曾经的华城,究竟经历过什么;也难以丈量,那是怎样的时间跨度。
自汉献帝禅让,中原乱世割据已经三百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我开始唱起汉人的歌来。这一路淋雨,可能发起了烧,裙间也是一片泥泞,我的神志逐渐模糊,搂着是楼翼的手也快要没了力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是楼翼,阿翼,别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
他俯身抱紧了我,尽量用身体遮挡掉一部分雨水——是楼翼身上的衣服几乎全给了我,假钟、襌衣、襦……自己都不剩什么了。
“仆不会离开您的,”他涩声道,“仆已经为您违背了陛下的命令,仆会永远对您忠洁。”
马蹄扬尘,溅起一方山水色,带起我不曾听到的誓言,直往兄长下榻的行宫急急奔去。
赶到那里时已经入夜,我在行宫前一直跪到兄长出来,当着他的面抽出是楼翼腰间的佩剑,割断了自己的头发——他拦都没拦住。
“如果您一定要臣妹嫁给拔拔郁律,”我叩首道,“臣妹愿剃发为尼,如果您觉得臣妹有辱拓跋一族的名声,也可赐臣妹鸩酒一杯。”
其实我还没说完,他就急急忙忙跑下来了,连件外衣也没披,侍郎拿着雨伞跟在他身后,“陛下陛下”地喊着,他也完全顾不上,任由雨水浇淋着自己多病的身体。
“阿姮,你怎会在此时过来?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他惊讶不已,我故意跪着沉默不言,他只得转向我身后的是楼翼,诘问道,“朕让你做侍卫,你就是这么保护长公主的?!”
“您没让他护着我,”我偏过身子,挡在兄长和是楼翼之间,“您只是任由我被拔拔氏欺负。”
他一时语塞,以为我是在说已经废止的婚约又被重新提起的事情,便有些愧疚道:“郁律已经休了那妾室,你要仍是不满意,便算了……朕,不会——”
“不是的,陛下,”我深吸一口气道,“我差点……就只能嫁给他了。”
我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并没有带上怨天尤人的语气,却反而能激起他的愤怒和心疼,也许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处死拔拔郁律的,但终归是将“来人”之后的御命咽了回去,更改为降爵和罚奉——虽然只这一瞬间,我便已经满足了。拔拔氏是汉化的绝对支持者,兄长的左膀右臂,皇后也出自拔拔氏,他不可能真的为我对这一大族怎样,而我现在需要的也不是扭曲拔拔郁律个人的命运。
“请陛下三思,”我用食指封住他的嘴唇,这个举动仍然很亲密,但我心里却充满了疏离感,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算计和诱导他,“虽然姮儿受了委屈,但您要想继续推行改革,还是得需拔拔氏的支持,此时与鲜卑大族交恶,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更何况,阿嫂那,您也不好交代。”
他讶异地望着我,最终拿下我的手指握在掌心,闷声道:“阿姮,兄长对不起你。”
“您若是允许我一辈子陪在您身边,”我立刻抱住他,“像男子那样为您征战四方,开疆拓土,姮儿便是死也瞑目了。”
“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选。”
“至少这一点,我不想学汉人……可以吗,陛下?”
洛阳的烟雨隔在我俩中间,苍凉的行宫融入漆黑夜色,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也望不到我的眼睛,就连体温和心跳都被雨水遮掩去。多年后我再回忆那个时刻,觉得他已然是知道我最终意图的,但他答应了。我如愿以偿留了下来,留在他身边,拥有了更多接触朝中政务和军机的机会。在他的许可下,我开始组织和训练自己的军队,那是我剿灭庶弟率领叛军的核心人马。
也许那个时候,在我和他亲生子之间,我的兄长已经给出了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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