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余生
萧南客坐上去时,果然疼得眼眶又红了一圈,我估计现在一道道竹简已经在他臀部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子,却还是坏心眼地按住他的肩膀往下压了压,让他疼得五官都扭在一起。
“还说吗?”我问。
我现在的模样颇像残害忠良的暴君,嗯。
“要说的……”他瞧见我凑近,打了个寒战咬牙坚持道,“陛下的手段要温和一些,前朝胡汉官服不同,后宫必着汉服,民间推广汉风,但陛下的温和有些不得要领。总体来说,可能还不如……先帝快刀斩乱麻来得效果好。”
我气笑了,拧他的脸道:“朕还以为你初来乍到认生胆怯,现在才发现你胆子比达奚盛乐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南客被我拧得泪眼汪汪:“是陛下宽宥,臣才有这么大胆子说话。”
“行吧,你继续,”我拧完了还得给他吹吹揉揉,毕竟是脸,我最看脸了。
“《春秋左传正义》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从黄帝垂衣裳而治天下,到周天子定衣冠礼制。在汉人眼中,衣冠绝不仅仅是遮羞布而已,”他道,“先帝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鲜卑来自北方草原,要想融入中原,适应农耕生活,得到汉人百姓和士大夫的认可,改汉姓、说汉话、着汉服、势在必行。尤其是,想要与南方汉人所立政权对抗的话。”
“所以兄长的决定没有错。”
“当然没错,牺牲本族的利益来收拢汉人的心,固然值得敬佩,但北方又不是只有汉人,”萧南客道,“肯定会遭到鲜卑大族的反对。反对的集中力量在前朝,不在后宫也不在民间——就算有,那也太微弱了,陛下稍加引导就是,不可大动干戈。”
“你觉得朕罚是楼翼太过火了?”
“……是的,”萧南客迟疑地点头,“臣刚才还问过他,还有没有别的鲜卑服,他惶恐地说只有这一件,还是刚做的。然后我就问,你是不是想北方的家了。他不再回答,我便知道确实是这样。”
我一愣,难怪我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呢,因为我一旦得到这个答案,一定会让他离开洛阳的。
我沉默了,这个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楼翼愿意留在我身边、和想念北方的情绪一直混杂着,只不过前者一直压制着后者。今天恐怕是真的忍不住,才会穿了旧时的衣裳吧。
“是楼采子这种情况,陛下罚薪响就够了,”萧南客的话让我从低落情绪中回过神,“臣虽然对民间状况不甚了解,可也能预估私藏鲜卑服者,大有人在,相关买卖屡禁不止,祭祀也是。试问哪个民族愿意丢掉自己的根?更何况朝中九品以上的官服都是鲜卑服装,这甚至会让鲜卑百姓认为穿鲜卑服是士族的特权,从而在心里上主动追求本族服饰。”
“说得很有道理,”我点点头,不由赞叹道,“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老人年岁长,经历鲜卑从草原到洛阳的整个过程,让他们放弃本族服饰,非常困难,不若以敬老的理由,免除六十以上老人移风易俗的要求,”萧南客道,“除此之外,官服一律改为汉服,不得有违,违者重处。”
“那后宫和民间呢?”
“适当放宽,但只能在规定的节日穿,比如说三月初三的上巳节,”萧南客微微一笑,“举国上下都外出游乐,都人野老,云集雾会。鲜卑民风奔放,听说男女还会对唱情歌。那时汉人着汉人的衣冠,鲜卑穿鲜卑的衣裳,胡汉混杂,各显其风。”
我一听来劲了:“就是这样没错!想当年我还是公主的时候,偷偷溜出皇宫,扮作平民,跟好几个小郎君对歌呢——虽然被抓回来后,我兄长气得差点揍我。”
我讪讪一笑,并不在意自己在他面前抖落童年糗事。
“跟小郎君对歌?”他盯着我看,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您当时多大啊?”
“十三!”我自豪道,“好多小郎君问我家住哪里姓甚名谁还要送我东西呢!”
“哦,”萧南客落寞地应了一声道,他看着兴高采烈回想光荣事迹的我,嘟囔了一句,“难怪先帝生气,您这么小,也不怕自己一个人出事。”
“那倒不可能,”我十三时已经是小魔头一个了,“我兄长生气应该是清流浊流不相混同,他推行的门第之婚特别严格,比你们汉人有过之无不及。我记得窦皇后是婢女,卫皇后是歌妓,赵皇后是宫女,这种出身能做皇后,放到如今的北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低头看我的萧皇后,他脸上还挂着些许斑驳泪痕,便忍不住又去亲他:“还好你是南齐皇族。”
“早就不是了,”他竟然仰脸迎合着我,“对于北朝来说,我们家不过是从南齐逃来的余孽而已,若不是先帝有意抬身份,臣也不能进宫侍奉陛下。”
“好了不说这个,你现在不是好好在朕身边的吗,”我与他耳鬓厮磨,“朕想按照你说的试试看。前朝才最应该是推行改革的地方,朕不能知难而退。”
“陛下圣明,”他与我稍稍退开些距离,“那既然如此,陛下能不能免了是楼采子的责罚?臣初来时,您便说春寒料峭,提醒臣加衣裳,那怎能让是楼采子裸身吊在树上那么久呢?他陪伴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陛下宽恕。”
“你还真是个贤良淑德的皇后,”我讶异道,“朕怜惜他,你都不会吃醋的吗?可不管以后宫规如何变化,他现在有错是不争的事实。”
“那也不用把人吊三天吧,若是臣挨了三百鞭,再被吊着禁食禁水,可能都死了,”他蹙眉道,“我想喂他些水,他不肯喝,给他披衣服,他也不让,定是怕陛下发怒。他对您如此忠心,您不该这样对他。”
我无话可说,其实早在李孔爵提起拔拔郁律时,我就有些后悔。若我还是公主,不但早把是楼翼放了,还要哄哄他;可我现在是皇帝,很多以前可以随心所欲做的事情,现在已经不行了。若有人要退一步,不能是我先递出台阶。
“臣还去他屋子里转了一圈,”萧南客见我态度有些松动,继续道,“有多简朴就不说了。臣在他书案上看见一张绢布,上面画了许多格子,二十二行,十二列,其中第一行和第二行第一个被涂黑了。您知道它代表什么吗?”
“啊?他还画画?”我稀奇道。
萧南客叹了口气:“他应该是在计算余生能见到陛下的次数吧。从去年开始,您一个月去他那里一次,他估算自己能活到五十岁,如果您不失约的话,那就还能见二百五十一次,他就是靠画格子在深宫度过的……”
我呆住了,这种倒计时的做法听起来又蠢又残忍,却又实在是像是楼翼干得出的、好笑可悲的方法。我的心揪在一起,眼神飘忽,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他拒绝了我给他的衣服和食物,却求我在您面前说情,”萧南客拉着我的手,仰头看我,“他希望您免了他三个月的禁足,同您每月一次的演武继续,哪怕是挨三个月的鞭子,他都愿意。”
“别说了……”我实在听不下去,萧南客每一句话都像鞭子那样抽在我的心上,“朕知道了,朕会去……看他的。”
说话时我人已经不自觉往门口走了,出门前叮嘱一句:“你回去吧,让李孔爵给你拿件衣裳,别着凉,朕明天再去你那。”
萧南客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当时忽略了他眼里的克制,后来上巳节时才知道,他其实是想再次邀请我赏月,但考虑到今晚我会与是楼翼聊很久,便把话咽了回去。彼时我们远离了喧嚣的人群,我将他压在沾着水珠的草地上亲吻,告诉他你可以不用那么贤良,想要、想爱、想释放,那就说出来,即便争风吃醋也没关系的。
“朕喜欢你,所以连你吃醋的样子都是可爱的,”我捧着他发烫的脸道,“至少在朕面前,你可以做自己,朕愿意包容你。”
那都是后话了,此时我正在拼尽全力向蕙草殿跑去,仿佛多罚是楼翼片刻,都是我的错处。喧嚣的人群已经离散,那地方静悄悄的,暮色一寸寸吞噬着天空,我远远看见是楼翼吊在树上,耷拉着脑袋,仿佛一片即将坠落的树叶。由于视线昏暗,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实在落寞心酸,门口的侍卫见了我正欲通报,我便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我需要和是楼翼好好聊聊。
我早已不是当年随心所欲的公主,即便现在想施恩给他,也不可能像是给狗顺毛一样,把他放下来就安慰亲吻。我平复了几分心绪,负手走到是楼翼跟前,清了清嗓子。
他马上抬起头,惊喜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开口便仍是一连串的道歉:“陛下……仆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别赶我走……”
“以后还敢吗?”我抽出腰间的长剑。
“不敢了……臣这就把那衣服烧了,”他盯着剑身泛起的冷光,越发悲戚起来,“陛下,您难道要……”
话还没说完,我就一剑砍断了绳子,他惊呼一声摔了下来,但是楼翼马上明白这是我原谅他的表现,瞬间转忧为喜,顾不得疼,又膝行至我脚边。
“陛下……”
“不用烧了,朕重新考虑了一下移风易俗的问题,”我解开自己的假钟,披到他伤痕累累的身上,“打算设定几个可以穿鲜卑服的节日。宫里许久不曾热闹热闹了,朕觉得,你倒是适合穿着鲜卑服舞刀,助助兴。”
是楼翼惊讶地看着我,为事情的峰回路转而感到不可思议,连忙趁机问道:“那臣的三个月禁足……您能来看臣吗?”
“起来吧,皇后给你说情了,”我把他捞了过来,“移风易俗的新改推行在即,朕也不好重罚你。以后皮肉之苦就免了,但是别的惩罚——”
我示意他低头,揪着他的脸笑道:“你可逃不过,懂我的意思吗?”
是楼翼当然懂,立刻红着脸点头,其实在他眼里那些床上的玩乐根本算不得惩罚,甚至还是我重怀旧情的表现。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事情发展会如此起伏,但以他直线思维的脑回路,向来是我给什么他要什么,若是又疼又爱,便只顾着高兴了。
“臣这就去……”
“等你伤好了再说,”我抚摸着他背上的伤痕,低声道,“你余生都逃不出朕的手掌心,朕也不会再说什么允许你离开洛阳——这个惩罚,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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