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女子

　　自从是楼翼违禁穿胡服的事情之后，萧南客俨然成了后宫最受宠的君郎，加上刘杭之近来身体将养得不错，我已经不必天天往他那里跑，所以都快把宣光殿当显阳殿用了。说来奇怪，我原本很不喜欢君郎们议论前朝政事，却渐渐习惯把自己遇到的困难阻碍闲聊给萧南客听，他总能给出很中肯的意见与评价。

　　“陛下，您应该已经向朝臣说起过移风易俗的事了吧？”皇后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问我道，“是否有遇上特别大的阻碍？”

　　“遇上了，但朕决定学学先帝，”我满不在乎道，“朕都已经允许六十岁以上的老顽固们一直穿鲜卑服，设定十二个节日允许民间穿鲜卑服，他们还都啰嗦什么——蹬鼻子上脸。”

　　“先帝做事雷厉风行，用在此事上倒也挺好的，”他笑了笑，将一瓣橘子递到我嘴边。

　　其实很难想象兄长这种多病又文弱的人，是怎么在朝堂上跟大臣据理力争的，我只在显阳殿偷偷看过几个回合。一向温和的他气场全开，引经据典，竟然逼得那几个老顽固面红耳赤，当时刘杭之还站在他身边，时不时补充几句，这一对君臣真有寸舌能挡百万师之意。

　　想来我实在是太多虑了，他们高兴或者不高兴又能怎样？不还是要臣服于天子。听闻晋时世家可以左右皇权，乃至于并驾齐驱，实是让我惊叹。这事放在北朝是不可能的。当年我兄长一上位就进行官制改革，对于不遵旨意的臣子，向来直接命人押回平城杀之。

　　他是个连对自己儿子都能下得了手的皇帝，而我则往往顾念同族情谊，刘杭之说我们两人一个外柔内刚，一个外刚内柔，现在看来，我对改革的推行还真应该强硬一点。

　　“我朝第一个允许穿鲜卑服的节日，就是即将到来的上巳节，”萧南客向我建议道，“臣以为宫中也该按照鲜卑的习俗举办一些宴会，远离北方故土之人，必将感念陛下恩情。”

　　“你直接说是楼翼不得了，”我低头吃送到嘴边的橘子，调侃道，“怎么你比我还关照他啊，朕可是要吃醋的。”

　　谁知萧南客吓了一跳，连送到我嘴边的橘子都掉了，连忙跪在地上道：“陛下不要开玩笑了……臣只对陛下忠洁。关照是楼世夫，只是六宫之主对侍奉陛下之人，应尽的职责。”

　　“朕知道，你别那么害怕，”我无奈地扶他起来，心道汉人的贞洁观念实在是太强了，提倡什么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更二夫，男人女人一起坑，“朕不是怀疑你，朕知道你大度，是个好皇后。”

　　听见“大度”二字，萧南客的表情出现些许变化，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看起来竟然有些落寞。

　　“今晚还邀朕赏月吗，皇后，”我凑近他的脸，闻道一股淡淡的熏香，不同于刘杭之的清列，它让人想起牡丹盛开的四月。

　　“过了昨日，月亮便已经不圆了，”他垂眸道，“臣还能用这个理由挽留陛下吗。”

　　“挽留我？”我惊讶道，连自称都忘了变，“你难不成一直——”

　　“臣不知道……哪里惹陛下不快了，”他依然不敢对上我的目光，“成亲当夜您便要离开。”

　　“不是你让我走的吗？”我一脸懵。

　　“可对于那种事情……总要推拒几回吧，”他红着脸道，“臣总不能谄媚地邀请陛下，说些污言秽语……”

　　“那怎么能算污言秽语呢，”我心道果然汉人的思维同我们不大一样，南朝连诗歌都要含蓄隽永，更遑论笑南客这种文人，此时也只好一点点让他的想法和我同步，“那什么……告子，他不就说——食色，性也吗？我是你的君，你的夫主，你不对外人说，至少要对我袒露啊。”

　　他迟疑着点点头，却被我一把扳过脸颊，问道：“所以，你喜欢我，你想让我留下来，是吗？”

　　他的目光开始躲闪，脸红得像是相思豆，我看着心里喜欢，却反而厉声问道：“不准左顾右盼，看着朕的眼睛，皇后。”

　　他哆嗦了一下，只好把目光一寸寸移了过来：“陛下……”

　　“回话。”

　　“是……臣当时，确实想让陛下留下来，”他声如蚊呐，“臣很喜欢陛下。”

　　“什么时候喜欢的？”我沾沾自喜道，“朕第一年登基，带人去你家提亲时，你为一代女皇折服了？”

　　虽然但是，我忽然觉得自己跟拔拔郁律一样自恋。

　　“请陛下恕罪，”谁知，他越发惶恐起来，“臣很早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多早？”我迫不及待地问他，我们成亲之前一共只见过四五次，“该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吧？！”

　　萧南客点点头，愧疚道：“您扮作将军，接我们的时候。”

　　那时他十二还是十三来着，颠簸随家人投降北朝。我还以为他当年很讨厌我，毕竟彼时情况紧迫，南方边境的侍卫把他们一家暂时关押了起来，直到我过去时，才把又饿又累的萧南客从牢狱里抱出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愧疚的事情，我也不会因为他不守“男德”而怪罪于他，只是对这个时间点有些意外，他竟然比我更早地心动了。但仔细想想，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可那时朕假扮的是男人……”我嘟囔道，“你的意思是你喜欢男人喽？”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他又慌乱起来，解释道，“其实您的扮演并不像男人，臣和家君都一眼看穿，早就知道您是女儿身了。”

　　“为什么不像？”

　　“因为男子和女子的骨骼、体型都不太相似，这是天生的，即便努力遮掩也无法改变。”

　　即便努力遮掩也无法改变。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忽然戳到了我的痛处——即便努力也无法改变。在我登上皇位的过程中，遇到了太多仅仅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因为我是女子，所以即便兄长留下诏书声明将皇位传给我，仍然有大臣认为女子当政不合法理，而公然起兵造反；我的宗弟哪里都不如我，却仅仅因为比我多带了个把儿，就认为自己更有资格继承皇位；连曾经最疼我的小叔，竟也要从中作梗，偷偷藏起诏书，打算令立宗室子为皇帝，由几位大臣联合摄政。

　　所以登基以来，我为了证明女子当政和男子无甚区别，言行举止、衣着打扮都往男人那边靠。我再也没穿戴过女子的服饰，再也没涂过脂粉，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哪怕一分的软弱。所有和女人刻板印象有关的东西，我一概不碰，甚至要求后宫中所有男子必须雌伏在我身下，就是为了进一步扭转这种观念。

　　但今天萧南客跟我说，再掩饰也不会相像，女人只能是“女人”，我便从自己的如履薄冰中，窥见一丝可笑。

　　“哦？无法遮掩，”我变了嗓音，冷笑道，“那皇后身为男子却只能幽居深宫，此生再无缘朝堂议政，是不是心里更加不甘了？”

　　萧南客一愣，可能没明白我为什么会忽然变了颜色，但无法否认的是，我说中了他的心事，他确实不甘于后宫，所以沉默了。

　　“但是你不甘也没办法，”我扳过他的脸道，“你既然已经嫁过来，就只能老在朕身边，死在朕身边。”

　　他闭上眼睛，睫毛就像立翅停靠在花上的蝴蝶：“臣明白。”

　　“你打算什么时候侍寝？”我问到他似乎一直回避的事情，“因为你是汉人，所以朕可以给你适应的时间，但你不要以为，我娶你回来，是让你像昨日那样谏言的，那是朝臣的事，不是你的事。朕是让你管理后宫事宜，以及教育我们将来的孩子。”

　　在我眼中，立贤不立长，不打算随便挑个宗室子就过继为储君，而是选五个年幼且聪慧的男孩，分给皇后、昭仪、上嫔、世夫、御子培养，再最终选定太子。之前因为皇后之位空缺，一直没有施行，所以等萧南客差不多熟悉这里后，便真要开始带孩子的生活了。

　　“臣明白……”他艰难地寻找措辞，“但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会将自己……献给陛下的。”

　　“那在此之前，朕就先不在你这留了，”我起身，看见他眼里的光芒微动，“你在后宫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宦者署找李孔爵。”

　　这前半句听起来还算正常，结果我后面又补了一句，直接刺激到萧南客的心脏：“他本该与你们兄弟相称，但办事灵巧活络，太合人心意，朕便舍不得把他留在后宫，而是做了中常侍，让他前朝后宫皆可陪在朕身边。”

　　“宫里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尽管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