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宇，”顾魏疲惫地将钥匙丢在玄关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亦步亦趋跟到公寓门口、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那里的身影，语气带着浓浓的无奈，“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陈宇站在门框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裤缝，指节微微发白。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顾魏的肩膀，落在公寓温暖却紧闭的空间里，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你现在是重要证人，处境很危险。我的职责是保护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有没有危险，我自己会判断。”顾魏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一天的疲惫和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

　　“你要是真能判断，”陈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责备，但身体依旧像被钉在原地，一步也没有试图踏入那道无形的界限：“就不会把自己卷进‘天使医疗’这滩浑水里！”

　　顾魏被他噎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他索性抱着手臂，斜倚在门框上，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宇，带着点探究和戏谑：“行，那陈警官现在打算怎么办？就打算一直在我家门口站岗放哨，当个免费的门神？”

　　“不是。”陈宇立刻否认，站姿更挺拔了些，像棵扎根的松树，“我在等你的允许。”

　　“允许？”顾魏挑眉。

　　“允许我进去。”陈宇的目光坦然地迎上他，没有丝毫闪躲。

　　顾魏眨了眨眼，看着他这副认真到近乎严肃的模样，心头微动，故意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刁难：“哦？那如果……我就是不允许呢？”

　　陈宇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却更加坚定，一字一句道：“那我就在这里打地铺。直到你安全，或者……你允许我进去为止。”

　　“陈宇……”顾魏脸上的戏谑淡去，染上一丝真实的无奈。他站直身体，走到陈宇面前，两人距离骤然拉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顾魏望着那双深邃眼眸里清晰的倒影，放软了声音：“回去吧。我真的没事，你这样……反而让我神经紧绷。明天我们都还要上班，我没精力陪你在这里耗着。”

　　“我没有在耗！顾魏！”陈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急切和更深的不安。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坚实的胸膛几乎要贴上顾魏，那灼热的目光像要将人穿透：“我是在担心你！你明不明白？！”

　　“我不需要你担心……”顾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你需要！”陈宇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和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因为我还爱你！顾魏！我他妈从来就没放下过！”

　　“轰——！”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拒绝的话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硬生生卡在顾魏的喉咙里。他瞳孔微缩，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陈宇，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炽热又带着痛楚的爱意和恐惧。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是几秒，还是几分钟？

　　陈宇先从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重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坦诚。

　　“我知道……五年前你不告而别，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问，不代表我忘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忘不掉你，顾魏……我真的很怕，怕得要命……怕你出事。”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才继续道：“你不知道……三年前，也有一个女孩……一个被绑架的女孩。她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忽然就消失了，我们找了很久，直到锁定了她被藏匿的废弃工厂，行动方案反复推演，我以为我能救她……我真的以为来得及……”

　　陈宇的声音哽住了，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痛楚和自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时刻。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带队冲进去的时候……里面……”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尸体……是连尸体都没有了！她整个人……就像被拆解的零件……空的……眼窝是空的……胸腔是空的……他们……他们把她……掏空了！你能想象吗？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被那些畜生……像处理垃圾一样……”

　　“陈宇！”顾魏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从未听过陈宇用如此破碎、如此绝望的语气讲述过往。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什么。

　　陈宇却猛地反手，一把紧紧攥住了顾魏微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即将坠入深渊的最后浮木，带着孤注一掷的恐惧和祈求。

　　“就因为这样……女孩的父母……受不了打击，一个跳了楼，一个疯了……罪犯……跑了！到现在都没抓到！顾魏……那不是普通的罪犯……那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魔！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我怕……我真的怕！万一你……万一你因为我查这个案子……也……也……”

　　剩下的话，陈宇说不下去了。那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顾魏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确认对方的存在，确认对方的安全。

　　顾魏被他眼中那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恐惧和痛苦深深震撼。他不再试图挣脱，只是静静地回望着陈宇，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许久，许久。那冰冷的指尖，在陈宇滚烫的手心包裹下，似乎也汲取到了一点微弱的暖意。

　　终于，顾魏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客房在左手边那间，自己去买生活用品。”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准动我冰箱里的东西。”

　　刚刚还沉浸在巨大悲恸和恐惧中的陈宇，瞬间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光彩点亮了他的眼眸！他用力点头，声音都带着点雀跃的颤抖：“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这几天我负责接送你上下班！一日三餐我全包！保证物超所值！顾医生您就瞧好吧！”

　　话音未落，一块柔软干燥的浴巾带着顾魏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精准地罩在了陈宇的头上。

　　“洗干净点。”顾魏的声音从浴巾上方传来，带着点强装的冷淡：“我有洁癖，别把外面的脏东西带进来。”

　　“懂！我懂！”陈宇一把扯下浴巾，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一边欢快地踢掉鞋子，一边在心里放起了盛大的烟花：“YES！登堂入室成功！复合进度条——加载中！胜利就在前方！” 他乐颠颠地抱着浴巾，像只终于被允许进入领地的兴奋大狗，朝着浴室的方向冲去。

　　这一夜，隔着一堵墙，两人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陈宇躺在客房的床上，身体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一想到阔别五年，终于又能和顾魏呼吸着同一屋檐下的空气，甚至能听到隔壁隐约的细微声响（或许是翻身，或许是叹息），他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欢快地奔流，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久违的、近乎雀跃的活力。五年了……他终于又踏进了他的领地！这感觉，比他破获任何大案都更让他心潮澎湃。

　　而主卧里的顾魏，则深陷在回忆的泥沼里。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被陈宇猝不及防的回归和同居的冲击狠狠撕开，鲜血淋漓地摊在他眼前。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他最终还是被拖入了那个噩梦般的场景……

　　“请问是顾魏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而公式化。

　　“……我是。” 顾魏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像毒蛇般缠绕上来。

　　“陈宇先生送外卖途中遭遇严重车祸，现在正在市三院急救中心抢救。他手机紧急联系人里只存了您的号码……”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顾魏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也毫无知觉。他跌跌撞撞冲进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陈宇！陈宇他怎么样了？”

　　“你是家属？” 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拦住他，眼神疲惫但带着一丝庆幸，“万幸，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左腿胫骨粉碎性骨折，情况很严重，必须立刻手术！再拖下去，神经血管受损，这条腿……恐怕就保不住了。先去缴费，我们立刻准备手术！”

　　“缴费……好！我马上去！” 顾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银行卡、信用卡、钱包里皱巴巴的现金……颤抖的手指将它们一股脑拍在冰冷的缴费窗口。收银员报出的数字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不够！远远不够！

　　“不够……怎么会不够……” 他看着收据上那个刺眼的差额，大脑一片空白。陈宇不能没有腿！那个在球场上奔跑如风的陈宇，那个说要背他一辈子的陈宇……他不能失去他的腿！

　　“钱……需要钱！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疯狂地撕咬着他。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颤抖着掏出手机，通讯录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指尖停留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宋辉。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帮上忙的朋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按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 传来的却不是宋辉爽朗的声音，而是一个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女声——是宋辉的母亲。

　　“阿……阿姨，我是顾魏。” 顾魏的声音干涩发紧：“请问……宋辉在吗？我有急事找他……”

　　“哦，是小魏啊。” 宋母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疏离，“小辉他呀，前段时间刚申请上国外的顶尖医学院，去深造了。你也知道，学医嘛，机会难得。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吗？这么晚打电话，是有什么重要事？” 语气关切，却透着无形的屏障。

　　顾魏握着手机，僵硬地坐在急诊大厅冰冷的长椅上。眼前是惨白灯光下空荡得令人心慌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吞噬着所有的希望。屈辱和难堪像细密的针，扎遍全身。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阿姨……我……我能不能……问您借点钱？”

　　“呼——！” 顾魏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沁满冷汗，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上岸。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的路灯光，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五年前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助、恐惧和被现实碾碎的卑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在离开象牙塔和家族庇护后，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文不值。

　　他狠狠揉搓着自己的脸颊，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梦魇。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湿意。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被子下了床。

　　刚打开房门，一股温暖而熟悉的香气便霸道地钻入鼻腔——是焦糖化的黄油混合着煎蛋的焦香，还有烤吐司特有的麦香。这平凡却充满烟火气的味道，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怔怔地站在门口。

　　厨房里，暖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宽松家居服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他忙碌。锅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灶台。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陈宇忽然回过头。清晨熹微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而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

　　“早啊！醒了？我做了早餐，吐司煎蛋，行吗？”

　　“嗯。” 顾魏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无法从那个在厨房里笨拙又认真忙碌的身影上移开。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煎蛋滋滋的轻响，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食物香气……这一切平凡而温暖的景象，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注入他心中那片被回忆冻伤的、空荡了许久的角落。

　　那冰冷坚硬的缝隙，似乎在这一刻，被这人间烟火，温柔而坚定地……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