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未及驱散宗祠彻夜的阴寒。

百里弘毅踏入卧房时，脚步比往常更沉几分。时影肋下那片可怖的黑纹，如同活物般日夜啃噬着爱人的生机，也啃噬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昨夜心脉处突如其来的剧痛与窒息感，如跗骨之蛆，残留的不祥阴影笼罩心头。

然而，卧房内的景象让百里弘毅瞬间僵立门槛。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气与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床榻上，时影昏迷的面容苍白如纸，冷汗浸透鬓发。而紧贴着他冰冷脸颊的，是幼子百里婴那张同样毫无血色的小脸——半边脸颊和那只本该稚嫩的小手，此刻血肉模糊，焦黑溃烂，深可见骨的伤口混着脓血，正不断滴落暗红粘稠的液体，染透锦被。

更刺目的是时影肋下。一株通体流转着妖异红光的莲花，正被百里婴那只惨不忍睹的手死死按在黑纹之上！红光与翻涌的黑气剧烈交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灼烧声。昏迷中的时影猛地一颤，破碎的呻吟溢出苍白的唇：“呃…痛…阿毅…”

“爹爹…忍一忍…”百里婴的声音细弱游丝，带着孩童哄劝的笨拙，用自己尚且完好的那只小手，徒劳地去擦父亲额上不断沁出的冷汗。他整个人蜷缩在父亲身侧，那只溃烂的小手却固执地将焚心莲压得更紧，仿佛那剧痛的灼烧于他毫无知觉。

“婴找到药了…婴保护爹爹了…”他喃喃着，将血肉模糊的小脸更深地埋进父亲冰冷的颈窝，依赖地蹭了蹭。那姿态，是濒死幼兽寻求庇护的本能，带着一种扭曲而纯粹的满足。

百里弘毅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百里婴全身。那身沾染夜露与尘埃的玄色小袍下摆，浸透了暗红近黑的血渍，边缘甚至凝结着令人作呕的、半凝固的粘稠污物！绝非寻常伤口能渗出！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寒意，比宗祠最深处的寒冰更冷，猛地攫住了他。

“百里婴！” 低喝如寒铁相击，瞬间撕裂了房内死寂的粘稠空气。

蜷缩在父亲身边的幼小身躯猛地一颤。百里婴抬起头，那双妖异的紫瞳在昏暗晨光中看来，像淬了幽暗深渊之火的琉璃。他脸上那点脆弱的温情瞬间褪尽，只剩下空茫的死寂，直直对上父亲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墨眸。

“你的手，怎么回事？” 百里弘毅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他缓步上前，目光如刀，寸寸刮过幼子那只焦黑流脓、深可见骨的手，最后死死钉在他衣袍下摆那刺目惊心的污血上。

“这血…还有你身上的秽物…是什么？”

强大的乾元威压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压下。空气凝滞，连烛火都为之战栗。床榻边的百里允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此刻被那威压扫过，更是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百里婴的紫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他垂下眼睫，避开父亲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小脸上投下两弯惊心动魄的阴影。

“药…烫…” 他动了动那只焦黑的小手，脓血随着动作滴落得更快，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孩童特有的委屈和茫然，“婴给爹爹找药…找到啦…不小心…弄脏了…” 他试图将那只恐怖的手藏到身后，笨拙的动作却只牵扯得伤口更加狰狞。

“不小心？” 百里弘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面猝然炸裂！他一步已跨至床前，身形快如鬼魅，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枯瘦却蕴含恐怖力量的手掌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扼住了百里婴纤细的脖颈！并非要取其性命，而是将他如同一个破败的玩偶，狠狠从时影身上扯离，悬空提起！

“呃！” 百里婴猝不及防，小脸瞬间因窒息涨红，双脚无助地踢蹬，那只完好的小手徒劳地去抓父亲铁箍般的手腕。

“爹！” 百里允魂飞魄散，失声尖叫，想扑上来。

“闭嘴！” 百里弘毅厉喝，目光如寒电扫过长子，百里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不敢动弹分毫，只能惊恐地看着弟弟悬在半空挣扎。

百里弘毅的目光重新落回幼子脸上，那眼神已非暴怒，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审视。他另一只手伸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稳定地拂过百里婴衣袍下摆那片粘稠湿冷的污血。指尖捻动，粘腻污黑的血块在晨光下泛着光泽。

“不小心？” 他重复着，声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砸在百里婴的心尖上，“这血里…混着骨肉腐化的腥气！这秽物…是化尸水都难融尽的脏腑残渣！百里婴！告诉我！你昨夜去了何处？你身上沾的…是谁的血肉？！”

“咳咳…爹…爹…” 百里婴被扼得呼吸困难，紫瞳因缺氧而微微翻白，小脸痛苦地扭曲着，却依旧固执地摇头，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没…没有谁…婴…找药…”

“找药？” 百里弘毅怒极反笑，那笑声却比哭更令人心寒。他手腕猛地一抖，百里婴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被重重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唔！” 剧烈的撞击让百里婴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小虾米，那只焦黑的手死死捂住胸口，抑制不住地呛咳，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更令人心悸的是，随着这剧烈的动作，一颗沾着暗红血污、晶莹剔透的松子糖，从他紧攥的小拳头里滚落出来，“嗒”的一声，停在冰冷的地砖上，糖霜混着血污，在微熹的晨光中折射出诡异的光。

“糖…糖糖…” 百里婴看着那颗滚落的糖，紫瞳里竟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惋惜和急切。他挣扎着，用那只尚好的小手撑地，竟想爬过去捡。

这景象彻底点燃了百里弘毅心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引线！他腰间沉寂的承影剑陡然发出嗡鸣！一道森然剑光毫无征兆地直劈地上那蜷缩的幼小身影！剑锋所指，正是那颗滚落的、沾血的松子糖——以及百里婴伸过去的小手！

“孽障！还敢狡辩——！” 百里弘毅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墨眸赤红如血，所有的冷静、智谋、自持，都在幼子这近乎挑衅的举动下彻底焚毁！他心中那个最恐怖的猜想，已被这血污的糖、这化尸的秽物、这焚心莲的出现，拼凑成最狰狞的真相！七长老！唯有镇守百草阁顶层的七长老！

“小弟——！” 凄厉绝望的尖叫撕裂了紧绷的空气！一道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墙边弹射而出，不管不顾地扑倒在百里婴身上！是百里允！

他用自己的整个后背，死死护住了蜷缩在地的弟弟！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鬼，泪水决堤般涌出，却倔强地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父亲！不要杀小弟！求您！不要杀他！”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几乎碾碎他的神智，只能死死抱住身下冰冷僵硬的小小身体，“小弟…小弟是为了救爹爹！他…他的手都烂了！他疼！父亲您看看他！求您看看他啊！”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百里婴染血的脖颈上。

承影剑，在距离百里允后背毫厘之处，戛然而止！

森寒的剑锋嗡鸣着，吞吐着凌厉的剑气，悬停在半空。百里弘毅持剑的手，因用力过度而骨节暴突，青筋虬结，微微颤抖。那双翻涌着滔天杀意与赤红血丝的墨眸，死死钉在长子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惧与哀求的小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只有焚心莲灼烧黑纹的“滋滋”声、百里允压抑不住的抽泣声、以及百里婴低弱艰难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交织回荡，敲击着每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被兄长死死压在身下的百里婴，停止了去捡那颗糖的动作。他小小的身体僵硬如石，沾着污血和尘土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砖。紫瞳缓缓转动，越过兄长颤抖的肩膀，望向那柄悬在头顶的承影剑。

那双妖异的眼睛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空茫和…一丝极淡的困惑。他似乎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紧紧抱着父亲寻求慰藉，下一刻就被扼住喉咙摔在地上，连那颗允哥哥给的、很甜的松子糖，都沾了灰。

他那只完好的小手动了动，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固执。指尖摸索着，终于碰到了滚落在一旁、那颗沾着血污的松子糖。

冰冷的糖块被他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他吃力地抬起那只焦黑溃烂、深可见骨的手臂，动作因剧痛而扭曲变形。脓血顺着他的动作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在父亲赤红如血的暴怒注视下，在兄长惊魂未定的哭求声中，在承影剑悬顶欲落的死亡阴影里——

百里婴踮起脚尖，努力地将那颗沾着血和灰的松子糖，颤巍巍地递向父亲紧抿的、因盛怒而微微扭曲的薄唇。

“爹爹…” 他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重伤后的气音和孩童特有的、试图讨好却不知错在何处的软糯。那双空茫的紫瞳里，映着父亲暴怒如却奇异地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看到唯一的星火。

“…也吃糖糖？” 他微微歪着头，小脸上是纯粹的、令人心碎的困惑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在问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吃了糖糖，” 他顿了顿，看着父亲那双赤红眼眸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固执，“…就不凶婴了…好不好？”

那颗沾着污血的松子糖，几乎要触碰到百里弘毅冰冷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