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少游刚坐下，指尖便轻叩了两下桌面，目光不疾不徐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选手席第一排的花咏身上时，微微顿了顿。

那眼神算不上探究，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力，让花咏后颈的汗毛几不可察地竖了起来。

上次他就注意到这位选手，很有天赋。

同时他也感到很熟悉，他是否在哪见过他。

但具体不知道

“接下来，请各位选手派出一位代表抽取表演顺序。”花咏被推了出去。

他随手在六张纸条里拿了一张。

好巧不巧，还是第一个。

——

聚光灯骤然打在花咏身上时，他正站在模拟教父办公室的布景中央。原本挺拔的身形忽然塌了半截，双肩微耸，双手下意识地攥着西装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又在两秒后猛地松开，像是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攒不起来。

当扮演养子的演员带着狠厉语气说出“他们要动我们的货”时，花咏饰演的维托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嘴唇哆嗦着张开，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原版角色特有的锐利，却在那点光要凝聚成锋芒时，突然被什么东西掐灭——他的眼睑飞快垂下，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再抬眼时，只剩下混沌的惊惧。

“不……不能动……”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气音里裹着明显的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他们……拿……拿走吧……”说到最后三个字，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手撑着桌面，一手胡乱地挥着，像是想推开什么看不见的威胁。

就在养子愣住的瞬间，花咏忽然抬起头，眼神里迸发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狠劲，仿佛要下令反击。可那狠劲刚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撞在办公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一撞像是抽空了他所有力气，他顺着桌沿滑坐在地，双手抱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嘴里反复念叨着：“别杀我……求求你们……”

台下传来细碎的议论声，盛少游却忽然坐直了些，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一点。

没有嘶吼，没有痛哭，只有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懦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曾经的黑帮大佬困得死死的。当灯光暗下时，他蜷缩在地上的身影，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幼兽，脆弱得让人不敢触碰。

灯光骤然暗下的瞬间，花咏还维持着蜷缩在地的姿势，双肩的颤抖未歇，连呼吸都带着角色残留的急促。侧台传来工作人员轻唤“可以退场了”，他才像是猛地从深海浮上水面，茫然地眨了眨眼，指尖触到冰凉的地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表演已经结束。

他撑着桌沿慢慢站起，腿有些发软，刚才撞在桌角的后腰隐隐作痛——那下是真的用了力，此刻钝痛混着脱力感涌上来，让他踉跄了半步。走到侧幕布后，他摘下别在领口的麦克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耳边还残留着自己刚才那句带着哭腔的“别杀我”，喉间一阵发紧。

“花咏，刚才太绝了！”同组的组员冲过来，眼睛亮得惊人，语气里满是激动。花咏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面部肌肉还僵着，带着表演时的紧绷。他摆摆手，走到角落的椅子坐下，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那股属于“懦弱维托”的惊惧感，像潮水般慢慢退去。

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刚才那个撞桌子的细节，是临时加的？”盛少游的声音很平静，递来一瓶水。

花咏接过水的手指还在微颤，抬头时撞进对方含笑的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戏剧学院的排练室，也是这个人指着他的表演说：“真实的脆弱，比刻意的哭戏更有力量。”他定了定神，勾唇道：“是，想让他的懦弱里，多一点狼狈的真实。”

盛少游挑眉，没再多说，转身走回评委席。

点评环节，花咏视线正好落在评委席的方向。盛少游不知何时转过头，正看着他这边，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微微颔首，眼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赞许。花咏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还在微颤的手，指尖轻轻蜷缩了一下——这一局，他确实尽了全力。

其他评委还在讨论“懦弱”与“大佬”的违和感，盛少游忽然开口：“我见过原版维托的气场，是山。而花咏的版本，是山崩时从裂缝里掉出来的石头——看着软，实则带着山的根骨。”他抬眼看向花咏，目光清亮。

“很多人演反差，容易把‘懦弱’做成贴在角色身上的标签——要么缩肩弓背装胆怯，要么说话漏风扮无能。”他声音不高，透过话筒传遍考校室，让原本交头接耳的人都静了下来，“但花咏刚才的表演，是把标签撕了，磨成粉，混进角色的骨血里。”

他顿了顿，指尖点向舞台方向：“维托·柯里昂的底色是掌控者，哪怕懦弱，也该带着‘曾经掌控过’的惯性。你们注意到他攥紧扶手时的指节吗？那瞬间的用力，是原版角色刻在骨子里的反应，而紧接着的颤抖，才是‘懦弱’的渗透——就像冰山融化时，先从表层开始，底下的坚冰却还在挣扎。”

“最妙的是那句没说完的话。”盛少游抬眼看向花咏，目光亮得惊人，“喉结滚动三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最后只剩气音。这不是单纯的胆怯，是他作为‘教父’的尊严和作为‘懦弱者’的恐惧在打架。观众能听见他没说出口的部分，这才是表演的留白，比声嘶力竭的哭喊，更有杀伤力。”

他收回目光，在笔记本上轻轻一划：“把坚硬的东西打碎，再让碎片里透出原来的光——这才是反差表演该有的样子。”

花咏迎着他的视线，缓缓挺直脊背。他知道，这一局，他确实打得漂亮。而盛少游的出现，远比他预想的，更像一剂恰到好处的催化剂。

“我认为，真正的演戏，是让角色活在呼吸里。”

盛少游从不推崇“用力过猛”的表演，总说：“真正的角色不是演出来的，是长出来的。你得先钻进他的皮肤，感受他的心跳——他怕热时会下意识扯领带，紧张时会咬后槽牙，这些藏在剧本之外的‘小动作’，才是让角色站得住脚的骨头。”

在他看来，“真实”比“精彩”更重要。他常举例子：“哭不一定是嚎啕，有时睫毛颤三下，比掉眼泪更让人揪心；狠也未必是瞪眼捏拳，可能只是递烟时手稳得没一丝抖，眼底却空得像结了冰。表演的极致，是让观众忘了你在演，只觉得‘哦，他就该是这样’。”

他也极看重“留白”。“好的表演要给观众留缝，”他曾在访谈里说，“就像画水墨画，浓墨重彩处要够劲，但飞白的地方，才藏着最勾人的余味。角色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动作，往往比台词更有力量——因为那是观众用自己的经历填进去的，会记得更牢。”

对他而言，演员不是角色的“操控者”，而是“翻译者”：“你得先读懂角色的灵魂，再用自己的身体、声音、眼神，把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情绪，翻译成观众能看懂的语言。这个过程不能添油加醋，也不能偷工减料，得像解方程式，每一步都要有逻辑，最后得出的那个‘解’，才是角色本来的样子。”

“谢谢盛少游前辈。“其实……当年在学院排练厅，您教过我怎么处理台词里的气口，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花咏还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