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少游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花咏时，眼底的思索慢慢漾开一层浅波。

他指尖在笔记本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打捞沉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戏剧院……”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掠过花咏微紧的肩线，忽然笑了，“你是那个总把《推销员之死》演成悲情剧的学生？”

花咏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当时你总在台词的气口处卡壳，”盛少游放下笔，指尖虚虚比了个捏东西的手势，“说‘我这辈子一事无成’时，总习惯把气憋在胸口，像要把字砸出来。”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笑意，“我让你试试把气从齿缝漏出去，像说话时带了片碎玻璃——记得吗？”

花咏喉间发紧，点了点头。那是他大一的事了，他那时才19岁。盛少游作为客座讲师来上过三节课，他不过是台下几十个学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连提问都没敢举手。

“你那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盛少游忽然说，目光落在他现在的白衬衫上，轻轻颔首，“现在不卡壳了。”

周围的议论声不知何时停了，连摄像机都悄悄转了方向。花咏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微微用力，瓶身被捏出一道浅痕。他忽然想起那天课后，自己偷偷在排练厅练到深夜，对着镜子反复调整呼吸，直到喉咙发疼——原来那时窗外站着人。

“是您说的，”花咏的声音比刚才表演时稳了许多，“气口藏着角色的心跳。”

盛少游眼里的笑意深了些，没再说话，只是在笔记本上又划了一笔。那道划痕很轻，却像落在花咏心上，震得他指尖的微颤都停了。

后台的风从幕布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凉意。花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表演时残留的颤抖已经散去，掌心却沁出了薄汗。他忽然觉得，刚才那场戏里没演出来的那点锋芒，此刻正顺着血管慢慢往上爬，在心脏的位置轻轻跳了一下。

终于记起来了吗。

“演的的确很好，进步也很大。”盛少游低头看着笔记本，点了点头。

花咏垂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下一组是林优与其他三人。

排练室的木地板被踩得咯吱响，林优站在道具沙发旁，指尖捻着袖口上的蕾丝花边——这是戏服里最让他别扭的设计，偏偏剧本要求“柔弱少爷”要时刻带着几分精致的怯懦。

“动作快点！”饰演绑匪头目的张驰一脚踹开木门，道具枪的塑料枪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直指林优，“你哥把账本藏哪儿了？”

旁边的苏晴立刻捂住嘴往后退，肩膀抖得像被风卷的纸片；扮演司机的老演员梗着脖子挡在林优身前，台词里裹着刻意压出的沙哑：“有事冲我来！”

林优垂着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双手交握在腹前，指尖因为“恐惧”而绞在一起，指节泛白——这是他对着镜子练了十遍的细节。

“我……我真不知道……”他的声音比剧本要求的还要轻，尾音发颤，目光怯怯地瞟向张驰手里的枪，下一秒就猛地低下头，像是被那黑洞洞的枪口烫到。

张驰往前逼近半步，枪管几乎戳到他胸口：“别装蒜！你哥临走前肯定跟你说过什么！”

苏晴的啜泣声适时响起，司机的台词也带上了哭腔。林优忽然往后缩了缩，后腰撞到沙发扶手，扶手上的水晶摆件晃了晃，眼看就要摔下来——他却在摆件倾倒的瞬间，手腕以一个极其利落的角度往后一捞，指尖精准地扣住摆件底座，动作快得像只蓄势的猫，快到没人看清。

“别碰我的东西。”他的声音依旧发颤，可托着摆件的手稳得没一丝晃动，甚至还轻轻把摆件摆回原位，指腹擦过底座磨损处时，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极冷的光，像冰碴子落进温水里，瞬间消融。

张驰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个细节。林优已经重新低下头，肩膀开始轻轻抖动，像是刚才那瞬间的稳只是惊惶中的巧合：“真的……求你们了……”

就在这时，饰演保镖的男生冲了进来，道具棍“哐当”掉在地上。林优听到声音猛地抬头，眼里先是涌满“得救”的光亮，可当看到保镖被张驰一脚踹倒时，那点光亮突然灭了——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不是害怕，倒像是嫌对方动作拖沓的不耐。

“把他带过来！”张驰吼道。

两个绑匪伸手去抓林优的胳膊，他却像受惊的鹿般猛地挣脱，转身就往楼梯跑，裙摆扫过楼梯扶手时，他的手在扶手上飞快一按——那里藏着他昨晚偷偷做的标记。

“拦住他！”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林优跑到楼梯转角，忽然停住脚步。追上来的张驰刚要说话，就见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哪还有半分怯意？刚才绞在一起的手指此刻正抵着墙面上的暗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亮得像淬了火：“你们以为我哥真会把账本留给你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带着点笑，和刚才的柔弱判若两人：“地下室通风管里，藏着能让你们蹲十年的证据——哦对了，”他偏过头，目光扫过楼下目瞪口呆的三人，“刚才那个摆件底下，有我放的录音笔。”

楼梯下的苏晴忘了哭，司机张着嘴说不出话，张驰手里的道具枪“啪嗒”掉在地上。林优却忽然又垂下眼睑，重新绞起手指，声音软得像团棉花：“啊……我说错什么了吗？”

灯光从他头顶打下来，一半脸浸在阴影里，一半脸亮得发青。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像从未出现过，可他指尖还抵在暗槽上，指腹因为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藏着藏不住的反差锋芒。

盛少游指尖搭在笔杆中段，拇指轻轻一顶，笔身便绕着食指转了半圈，金属笔帽在灯光下划出一道细碎的银弧。

目光从林优身上移开，落在排练室斑驳的墙面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刚才那段戏，有人演了‘柔弱’的壳，有人演了‘恐惧’的皮，只有林优把‘反差’藏进了骨头缝里。”

他抬眼看向还站在楼梯口的林优，灯光恰好落在对方攥着蕾丝袖口的手上——那只手还维持着角色残留的蜷缩，指节却比刚才表演时更用力了些。

“你们注意他托摆件的那瞬间吗？”盛少游的声音透过排练室的回声变得清晰，“所有人都在等他手抖，他偏不。指尖扣住底座的力度，比绑匪的枪口还硬，可声音里的颤音却像断了线的风筝，这不是矛盾，是角色的‘表里不一’在打架。”

他顿了顿，指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斜痕：“最妙的是那个‘嫌恶’的表情——嘴角绷紧的弧度还没撑满半秒，就被更快的低头盖住，快得像怕被人抓住把柄。这才是真正的伪装者该有的样子：破绽要露，却露得像无意掉落的线头，让人想去捡，又觉得只是根无关紧要的毛絮。”

“很多人演反差，喜欢先亮底牌。”盛少游的视线重新锁在林优身上，眼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赞许，“要么先凶后软，要么先弱后狠，像翻书似的，咔嚓一声就变了页。但林优刚才的表演，是把两页纸揉在一起，让‘软’里渗着‘硬’的渣，‘怯’里裹着‘狠’的尖——就像冻住的河，表面看着平静，底下的暗流却在破冰。”

他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时带起一阵风：“观众记住的从来不是‘他变了’，而是‘他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你刚才藏在睫毛阴影里的那点冷光，就是让观众心里咯噔一下的钩子。”

最后那句点评很轻，却像石子投进林优耳里，荡得他攥着袖口的手指猛地一松——原来那瞬间的情绪没藏住，却被最懂戏的人抓了个正着。

一旁的其余导师不禁对盛少游露出赞赏的目光。

他们都没想到一位才23岁的年轻人能有这么大本事。

……

转眼间，所有分组都已经考核完成。

“现在，请谢然导师为我们公布晋级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