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宫墙琉璃瓦泛着冷光,小太监攥紧描金漆盘,指尖因用力泛白,紧贴着身前将军陈砚的袍角挪步,脑袋几乎埋进青布衣领。
王一博立在未央楼最高处的汉白玉栏杆前,目及之处,层层朱红宫墙如铁幕密不透风。良久,他才轻吐出一口气。
"终究是棋差一步。"他转身时,玉冠流苏扫过脸颊,目光落在陈砚身上,"他竟连送我最后一程都不敢?"
陈砚垂着眼,铠甲的金属冷光映在青砖上:"殿下,该上路了。"
王一博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楼阁里荡开,又被风卷走。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城墙砖石,带着不容置喙的审判。这绝境里任何辩驳,都不过是徒增笑柄。
陈砚袖中那枚磨得光滑的玉簪,随着动作轻轻硌在腕骨上。
"那枚兰簪,"王一博忽然抬眼,目里蒙着层水汽,"我一直收着。"
那年上元节,有个人亲手雕了三枚,自己留了梅,给王一博的是兰,给了他这枚竹。如今梅簪早随主人葬入了荒丘,兰簪据说在叛军围城那日便遗失了。
他指尖抚过蟒袍上暗绣的兰纹,声音压得极低:"清晏总说,竹生韧,兰生幽,梅生烈……他那样的性子,原就该活得像团火。"喉间发紧,他别过脸,"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如今……说不得。"
他望着远处宫墙尽头的暮色,像在对他说,又像在自语:"本以为尘埃落定之时,就是为清晏报仇雪恨的日子。可惜我们都被愚弄了,陈砚……我是该死,但我也不是当年的真凶。"
陈砚猛地抬头,铠甲碰撞声惊得小太监瑟缩了一下。他眼中翻涌着压抑三年的怒火,攥紧的拳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王一博,你还敢提清晏?!"
他逼近一步,周身寒气几乎凝成实质:"清晏倒在箭雨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他拼了命护你周全,你却让他成了乱葬岗里的孤魂。如今一句'说不得',就要抹掉所有血债?"
"陈砚,"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以为我不想说?可那天城楼上站着的是谁,你忘了么?"
"少拿这些来搪塞!"他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玉镯被捏得发出细碎的裂响,"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替你死的时候,你有没有半分愧疚?!"
王一博望着他眼底燃烧的怒火,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剩一片荒芜的凉:"愧疚?我若愧疚,早就随他去了。可我不能。"他挣开他的手,指尖抚过腕上的红痕,"有些债要还,有些人……不能白死。"
陈砚的喉结剧烈滚动,袖中竹簪几乎要被体温焐热。清晏的丧期刚过,太子就在灵堂外候他,玄色蟒袍沾着夜露,手里把玩着枚玉佩——那是清晏绣坏了三幅帕子才换来的赏赐,本该随葬的物件,不知怎的落到了太子手里。
"本王知道你想报仇。"太子将玉佩抛给他,冰凉的玉面撞上掌心,"王一博背后是沈家军,凭你现在的职位,动不了他分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灵堂里摇曳的白烛,"归顺本王,待我登上大位,便赐你尚方宝剑,任你处置害死清晏的人。"
那天的风裹着纸钱灰,扑在他脸上像细小的针。他捏碎了掌心的玉佩,碎片嵌进肉里,渗出血珠混着泪。三日后,他带着那半枚梅簪,跪在了太子书房的青砖上,声音嘶哑如破锣:"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不能白死?"陈砚猛地抬手,指节擦过他的玉冠,东珠相撞发出刺耳的响,"你以为我为何要入东宫?为那身将军铠甲?还是为这未央楼的冰冷地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檐角铜铃乱响,"我在太子面前磕破头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哪天能亲手把鸩酒递到你面前!"
王一博的指尖在袖中蜷起,触到那枚兰簪的棱角。他忽然想起那年上元节,清晏把竹簪塞进陈砚手里时,笑着打趣"这傻大个,得用点韧东西拴着才不会跑"。那时陈砚红着脸别过头,耳尖却比灯笼还亮。
"原来你求的,就是这个。"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倒也算……得偿所愿了。"
不再多言,他指尖稳稳扣住那盏鸩酒,釉色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愿赌服输。"王一博仰头饮尽,酒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暗红蟒袍上绽开暗红的花,"劳烦将军转告陛下——王家满门的性命,他最好好生护着。本宫一人担下所有罪孽,可莫要忘了......"
捧着漆盘的小太监终于敢抬头,却撞进一双淬着寒芒的双目。
"西北铁骑踏破城门那日,"王一博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滴落在青砖上,晕开细小的红,"或是那个秘密大白于天下之时……皇上的龙椅,可就没那么安稳了。"
毒酒入喉时,苦涩中竟带着一丝甜。像那年上元夜他塞给他的桂花糖,太子握着他的手说"愿与卿共掌山河",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慌。他用沈家兵权换他许诺的储位,他借他掌控西北军,这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终究是他算错了人心。许氏暗中将布防图卖给敌国时,他精心谋划的一切就已化作泡影,碎得像风中的沙。
母亲临终前的泪水、哥哥出征前的嘱托在眼前轮转。原来从太子捡起他遗落的帕子那刻起,这场阴谋就已拉开帷幕。
陈砚看着男子缓缓倒下,玉冠坠地,东珠四散滚落,在青砖上弹起细碎的响。他立了许久,终是背身而去,铠甲摩擦声渐远。
小太监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僵在原地,直到楼外更声彻底沉寂,才慢慢挪动脚步。他蹲下身时膝盖还在微颤,手指探向王一博的脉搏,动作里带着惯常的畏缩,仿佛怕碰碎什么。
当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时,那点怯懦忽然像被抽走了。
他直起身,不再埋着头,脖颈的弧度舒展开,眼皮也不抖了,只是静静地看着王一博失温的脸,像在审视一件终于完成的差事。
"您哥哥的西北军,上月以'叛国'罪名处置了。"他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陈述,"王家满门,半月前就抄了。"
说话间,他从袖中摸出个东西,摊开在掌心。那是枚磨得发亮的狼牙符,边角处刻着个极小的"寒"字——是哥哥王惊寒自幼带在身上的信物,据说能辟邪挡灾,当年他还笑过这玩意儿粗糙。
王一博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喉间的腥甜硬生生压了回去。
"听北漠骑卒说这符,是他断气前攥在手里的,指节都嵌进木头里了,费了些劲才抠出来。"
西北军刚换防完毕,兵权交接的文书还在他寝殿暗格里压着。王家老宅上周才托人送来母亲亲手绣的平安符,信里说侄儿刚学会写"叔父"二字。
况且西北军对朝廷忠心耿耿,哥哥治军严谨,将士们皆为保家卫国的热血儿郎,怎会轻易叛国?他与哥哥自幼情谊深厚,深知他绝不会有任何背叛朝廷的举动。
这两桩事,时间卡得太准了。
"你……为"什么,他的气音刚破喉,视线已如利箭射向他脖颈。那处青布衣领歪着,露出底下一小片肤色——没有常年低头形成的颈纹,反而有圈极淡的勒痕,像是……常戴硬领的人才会有的印记。
小太监被他看得一怔,下意识想拢衣领。
就是这个动作!
王一博猛地想起,三年前父亲处置那个偷卖家书的远房侄子时,那少年被按在地上,也是这样下意识地想扯衣领遮掩胎记!
"是你——"他突然笑出声,血沫喷在青砖上,"王承!你没死!"
"殿下好眼力。"他渐渐直起身,"当年被王大人扔去喂狗,所幸老天垂怜,让我捡了条命。"
他捡起地上的东珠,一枚枚放回玉冠旁,指尖捏着珠子的力道很稳,既不重也不轻,像在摆弄寻常物件:"您用王家兵权换储位时,没想过会有今日吧?您哥哥……王惊寒死前还在喊'护殿下周全',声气断断续续的,倒像是怕您听不清。"
垂手拍了拍青布衣上的灰,动作缓而沉,袖口扫过砖面时连一丝风都没带起来。
"您哥哥在军中的亲信,是我扮成信使递的假命令。"他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目光落在玉冠散落的流苏上,"他们见惯了刀光剑影,偏对我这张脸没设防——毕竟当年在老宅,我总跟在他们身后喊'叔伯'。"
"王家老宅的密道图,也是我'无意'间让禁军统领看见的。"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青砖,"您以为藏在《论语》夹页里就稳妥?那年被罚抄书,我把那本翻得比谁都熟。"
他忽然抬眼,看向王一博,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至于许氏……他不过是想争权位,哪有那么大本事?没有我替他打通关节,引着他找到鎏金柜的暗锁机关,敌国怎么可能那么快拿到布防图?"
话音落时,他又垂下眼,重新变回那副缩肩弓背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语调平稳陈述罪状的人不是他。可那藏在袖中的手,却再没了半分颤抖。
哥哥的亲信向来谨慎,怎会仅凭一封信使带来的命令就贸然调动?王家老宅的密道是祖上传下的隐秘,禁军统领就算搜查再细,又哪来的运气恰好撞破?
许氏更不必说,他连宫墙内的争斗都未必能占尽上风,哪有通天的本事接触到布防图,还能精准送到敌国手里?
这些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此刻像被一根线串了起来。
不是巧合,也不是敌人太过高明。是有人在暗处,一步步引导着走向既定的结局。那些看似无关的细节,那些他曾忽略的"偶然",全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一直以为自己看得够清楚,却原来,最亲近的人递来的刀,才最让人防不胜防。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毒酒的效力彻底爆发,王一博的视线开始旋转,可小太监的脸却异常清晰,他凑近他耳边: "您以为皇上是主谋?他不过是想要王家的兵权罢了。真正要你们沈家死绝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弈者,却不知早已成了对方棋盘上,那颗用来碾碎整个沈家的弃子。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与嘴角的暗红融在一起,眼神却亮得骇人,像濒死的困兽突然看清了猎人的脸。
毒酒的灼痛从喉头烧到脏腑,王一博蜷了蜷手指,指节因为剧痛泛出青白。蟒袍上的兰纹被血浸透,像被揉皱的残荷,他却忽然松了劲,绷紧的脊背缓缓塌下去。
方才还翻涌的恨意、不甘,此刻竟像被风吹散的雾,连带着那撕心裂肺的疼,都淡成了一片麻木的凉。
他望着头顶沉沉的暮色,宫墙的轮廓在视线里渐渐模糊。陈砚的怒吼、沈承的低语,都远了,只剩下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苗。
原来走到头,也不过如此。
他忽然轻轻笑了,嘴角的血沫颤了颤,眼底那点残存的光,竟透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仿佛不是赴死,只是把攥了太久的棋子,终于放回了棋盘。
夜色将未央楼裹进浓黑。风从栏杆缝里钻进来,吹得小太监青布衣角微微晃动,他却像没察觉,依旧是那副不起眼的模样,玉冠上的东珠偶尔闪过微光,映在他平静无波的瞳孔里,像两簇被掐灭前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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