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集团总部大楼，三十七层，技术运维部。

空气里弥漫着服务器散热风扇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混合着速溶咖啡、汗味和某种电子元件过热后特有的焦糊气息。巨大的机柜像钢铁森林般排列着，蓝绿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这里与顶层总裁办公室的雪松香氛和落地窗景，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宇宙。

肖战脖子上挂着崭新的工牌，深蓝色挂绳有些粗糙，磨着他后颈的皮肤。他正半跪在一台老旧的机柜前，手臂探进密集的线缆丛林里，指尖灵活地拨弄着接口。服务器外壳上积了层薄灰，型号标签早已模糊，是那种十年前就该被淘汰、如今却还在某些非核心业务线上苟延残喘的老古董。

汗水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落，在下颌线汇聚，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如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命令行代码映在他瞳孔里，像跳动的星河。

这套臃肿、混乱、积弊多年的内部管理系统，在旁人眼里是盘根错节的死局，在他眼中，却如同前世那些被产品经理反复蹂躏的需求文档一样，条理逐渐清晰。

“啧，新来的肖工可以啊！”旁边工位，运维组长老李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凑过来看肖战的屏幕，满是油光的脸上写满了惊奇，“这破玩意儿我们组折腾半个月没整明白，你才来三天，愣是给整顺溜了？怎么搞的？”他嗓门洪亮，带着技术老炮儿特有的直爽。

肖战没抬头，手指依旧在键盘上翻飞，声音平稳：“底层架构太老，冗余代码太多，内存泄漏点找到了几个，先打补丁，再优化几个核心查询。”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

“牛！”老李一拍大腿，烟差点掉下来，“以后有硬骨头就往你这儿扔！对了，晚上部门聚餐，给你接风，必须来啊！”他拍了拍肖战的肩膀，力道不小。

肖战这才停下手，侧头对老李扯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算是应下。工牌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上面清晰地印着：

运维部 | 肖战 | 初级工程师。没人知道这张年轻平静的面孔背后，是这栋摩天大楼真正主人的血脉。乔振邦尊重了他的选择——从最底层，用最真实的能力重新开始。肖战需要这个身份，这个能让他脚踏实地、呼吸到真实人间烟火气的身份。

总裁办公室，巨大的环形监控墙上，分割成无数个小画面。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正清晰地显示着三十七层运维部那个半跪在机柜前的年轻身影。

乔振邦没有坐在他那张象征权力的皮椅上，而是背着手，站在监控墙前，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小画面上。他看着肖战专注的侧脸，看着他被工牌挂绳磨红的脖颈，看着他熟练操作键盘时指尖翻飞的姿态。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他深邃的眼窝投下阴影。

“像……真像他妈妈当年做实验的样子……”

乔振邦低声呢喃，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其细微、饱含复杂情感的弧度。那弧度里有欣慰，有追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不懂那些屏幕上跳跃的代码意味着什么，但他看得懂儿子眼中那份熟悉的、近乎执拗的专注和倔强。

这眼神，让他想起妻子在实验室里废寝忘食攻克难关时的模样，也让他想起当年白手起家、在工地和谈判桌上同样不肯服输的自己。这份骨子里的东西，远比那份亲子鉴定报告上的冰冷数字，更让他感到一种血脉相连的真实。

秘书轻手轻脚地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乔董，肖少他……适应得很快。”

“嗯。”乔振邦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移开监控画面，“让他自己闯。缺什么，暗中补上，别让他知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父亲特有的、沉默而厚重的守护。

手机在裤袋里疯狂震动的时候，肖战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跨部门协调会议。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会议室，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王一博班主任-张老师”的名字。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张老师很少直接打电话，除非……

他立刻接起：“喂，张老师？”

“是王一博的家长肖先生吗？”张老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严肃和无奈，“您现在方便来学校一趟吗？王一博同学……和同学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需要家长过来处理一下。”

肢体冲突？打架？！

肖战的心猛地一沉，眉头瞬间拧紧。王一博？打架？那个从小到大沉默得像块冰、只会在学习上爆发惊人能量的王一博？自从孤儿院出来，他几乎没再和人起过冲突！肖战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担忧和一丝隐隐的怒火。

“好，张老师，我马上到！”他挂了电话，甚至来不及回工位拿外套，转身就冲向电梯。老李在后面喊他晚上聚餐的事，他只匆匆摆了摆手。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学校，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张老师坐在办公桌后，脸色不太好看。旁边站着两个男生，一个身材壮实些，脸上有几道新鲜的红痕，校服领子歪着，正一脸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另一个则低着头，捂着胳膊，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而王一博。

他就站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紧绷的石雕。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笔直的背影。他身上的校服外套皱巴巴的，左侧领口被撕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那撕裂的边缘，刺眼得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他微微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肖战甚至能看到他垂下的脖颈上，因为极度隐忍而绷紧的肌肉线条。

他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什么，以至于身体都带着细微的颤抖。他的一只手，正无意识地、用指甲狠狠地抠着旁边一张旧木桌边缘的毛刺，木屑簌簌落下。

“王一博！”肖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紧绷的背影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转过了身。

当他的脸完全转过来，对上肖战的视线时，肖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清俊的脸，此刻左脸颊颧骨的位置，赫然有一片明显的青紫淤痕，边缘甚至有些破皮！嘴角也红肿着，渗出了一点点血丝。但这些外伤，远不及他眼中的情绪让肖战心惊！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黑眸，此刻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翻涌着一种肖战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有愤怒，有屈辱，有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恐惧和……绝望？

那眼神直直地撞进肖战眼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质问和脆弱，让肖战瞬间忘记了呼吸。

“怎么回事？！”肖战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扫过王一博脸上的伤，又凌厉地射向旁边那个脸上带红痕的壮实男生，“谁先动的手？为什么打架？”

“肖先生，”张老师皱着眉开口，语气带着责备，“是王一博先推搡赵明同学，然后两人扭打起来的。赵明同学脸上也受伤了。王一博平时表现很好，这次太冲动了！”

“他活该！”王一博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低吼出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叫赵明的男生，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仿佛随时要再次扑上去，“他嘴贱！”

“王一博！注意你的态度！”张老师厉声喝道。

肖战一步上前，挡在了王一博和张老师之间，也隔开了王一博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他没有斥责王一博的顶撞，而是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少年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绷紧如弓弦的肌肉。

他微微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王一博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平齐。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寻真相的沉静力量，一字一句地问：

“告诉哥，他……说什么了？”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连张老师和另外两个学生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王一博身上。

王一博的身体在肖战的手掌下猛地一颤。他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如同受伤的困兽般死死地盯着肖战，里面充满了挣扎、屈辱，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恐惧。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一博紧咬的嘴唇终于松开，留下深深的齿痕。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在陈述一个最可怕的诅咒：

“他说……他说……”

“你找到亲爸了……有钱了……”

“……迟早……迟早就不要我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像万吨巨石，狠狠砸在肖战的心上！所有的疑问、愤怒、担忧，在这一刻都被这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话语彻底击碎！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酸楚和滔天怒火的热流，瞬间冲上他的眼眶！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个孩子这些天的沉默、走神、还有此刻的爆发，所有的根源，竟然还是那个深埋在他心底、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害怕被抛弃！害怕再次成为那个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无人认领的“小怪物”！

肖战按在王一博肩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塞和眼底的酸热。他没有再看张老师，也没有看那个惹事的赵明。他的目光，如同磐石般，牢牢地锁在王一博那双盛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睛里。

他没有立刻反驳，没有说“他胡说”，也没有说“我不会不要你”。

他只是用那双同样泛着红血丝、却异常沉静坚定的眼睛，深深地回望着王一博，然后，极其缓慢地、清晰无比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王一博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冰层！

学校的天台，空旷而安静，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王一博身上那件宽大的、领口撕裂的校服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帜。他依旧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遮住了他脸上的淤青和红肿的嘴角，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倔强紧绷的下颌。

肖战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替他挡住了部分风势。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是按在肩上，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扳过王一博单薄而僵硬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

少年的身体在他掌心下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像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王一博，”肖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像在宣读某种神圣的誓言，“抬起头，看着哥。”

王一博的身体又是一颤，挣扎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抬起了头。风将他的额发吹开，露出了那双眼睛。

淤青和红肿依旧刺眼，但那双黑眸里的恐惧和绝望，在肖战沉静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更深层的、脆弱的迷茫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期盼。

肖战迎着他脆弱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回响：

“听着。”

“血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又落回王一博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平静，“……那是抽签。老天爷随手一划，谁也没得选。”

王一博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没完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比喻。

肖战的目光却变得更加深邃而灼热，牢牢地锁住他，声音里注入了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你……”

“是我亲自…”

“在垃圾桶旁边……”

“在孤儿院的墙角……”

“在……这操蛋的、乱七八糟的……”

“……挑回来的家人！”

“挑”这个字，肖战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斩钉截铁的占有欲和归属感！

王一博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被这从未想过的、如此直白而霸道的定义狠狠击中！瞳孔深处那片脆弱的迷茫瞬间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动！那震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单薄的身体都跟着晃了一下！

“哥……”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就在这时，王一博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突然动了！他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冲动驱使着，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肖战的手臂，而是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和卑微，用冰凉的指尖，死死地攥住了肖战衬衫下摆的一小片衣角！

力道之大，扯得肖战的衬衫都绷紧了。那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指尖，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肖战低头，看着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衣角、骨节泛白的手，又抬眼看向王一博。少年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濒临崩溃的蝶翼。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汹涌——震惊、狂喜、巨大的委屈、失而复得的惶恐……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求证。

他仰着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漫出通红的眼眶，顺着青紫的脸颊肆意流淌，混合着嘴角的血丝，狼狈不堪。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破碎的气音从齿缝间溢出。他望着肖战，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孩子气的、最原始的祈求：

“那……拉钩？”

夕阳在这一刻沉到了城市的天际线之下，将漫天云霞点燃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滚烫的金红。那炽烈的光芒如同熔炉里倾倒而出的金水，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天台上，将肖战和王一博的身影彻底笼罩！

两道影子，一道高大挺拔，一道清瘦单薄，被这辉煌的光线拉扯着，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轮廓在光晕中变得模糊，边缘相互交融、渗透，最终熔铸成一整块巨大而温暖的、流动的琥珀。

在这块凝固了时光与誓言的琥珀中央，肖战缓缓地、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了那只依旧死死攥着他衣角的、冰凉而颤抖的指尖。

指尖相触的瞬间，王一博一直强忍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嘴唇，化作一声压抑而委屈的、如同小兽般的悲鸣。他猛地低下头，将滚烫的、泪水横流的脸颊，深深地埋进了肖战温热而坚实的胸膛。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肖战的衬衫前襟。肖战没有动，只是用另一只手臂，缓缓地、无比坚定地环住了少年那单薄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将他颤抖的身体完全纳入自己怀中保护的姿态。

夕阳的熔金里，高大的身影紧紧拥抱着怀中哭泣的少年。少年紧攥着对方衣角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反而更深地、更紧地嵌入了那片温热的布料褶皱里，如同嵌入了命运最坚实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