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蝉鸣都有气无力。我像条搁浅的鱼，瘫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爬满了扭曲的公式和符号，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红得刺眼，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杨铭哥，喝点绿豆汤，冰镇的。”顾枕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打破了书房里令人窒息的闷热。他端着一碗绿豆汤走进来，轻轻放在我堆满参考书的桌角。碗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看着就让人舒心。

“谢了。”我头也没抬，烦躁地用笔尖戳着卷子上的一道几何题。辅助线怎么加？这他妈画得像个迷宫！

顾枕没走。他安静地站在我旁边，目光扫过我卷子上大片的空白和胡乱涂抹的痕迹，眉头微微蹙起。他拿起我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面有我鬼画符般的演算过程。

“这道题，”他指着那道让我抓狂的几何题，声音清朗，“辅助线应该连接AC和BD的交点O，然后证明三角形AEO和三角形CFO相似。”

我狐疑地抬头看他：“真的假的？你才高一，懂这个？”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直接拿起铅笔，在我的草稿纸上流畅地画了几条清晰的辅助线，标注上字母，然后一步步写下简洁的证明步骤。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字迹清秀。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鼻梁挺直，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我看着那行云流水的步骤，再看看自己狗啃一样的草稿，一股混杂着佩服和莫名烦躁的情绪涌上来。“行了行了，知道了，”我抢过草稿纸，语气有点冲，“显摆你脑子好使是吧？”

顾枕的手顿在半空，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他默默地收回手，轻声说：“我只是想帮你……这套模拟卷的题型和去年高考很像，我做过解析……”

“帮我？”我打断他，高考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急需一个发泄口，而顾枕的“优秀”和“轻松”此刻显得格外刺眼，“顾枕，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帮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你是天才少年，前途光明，我呢？我他妈拼了命也就这样！你能不能别总用你那套标准来衡量我？”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太刻薄了。我看着顾枕瞬间苍白的脸，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后悔像潮水般淹没了我。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他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书房，背影单薄而沉默。

我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桌上的绿豆汤散发着清甜的凉气，却再也无法平息我内心的燥热和愧疚。

接下来的几天，顾枕果然不再主动来给我讲题。但他无声的“帮忙”却无处不在。我早上起床，书桌上总会整齐地放着昨晚我乱扔的试卷，上面用红笔标出了重点题型和易错点，旁边还附着一张写满解题思路和知识要点的便利贴。我常用的几本参考书里，也夹着不少他手写的、条理清晰的归纳总结纸条。他甚至把我那堆得像垃圾堆的错题本重新整理归类，用不同颜色的标签贴好，一目了然。

这些无声的付出像细密的针，扎在我心上，比争吵更让我难受。我几次想开口道歉，话到嘴边，看着他平静无波、刻意回避我视线的样子，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尴尬。

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复习得头昏脑涨，打算去顾枕房间找本小说换换脑子（他的书总是比我多，也比我杂）。推开门，他不在，大概是去图书馆了。他的房间永远干净整洁，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习题集，旁边放着笔袋。

我走到书桌前，目光却被压在习题集下面露出一个角的本子吸引了。不是课本，也不是习题册，是一个硬壳的素描本。顾枕会画画？我从来没听说过。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抽出了那个本子。

翻开第一页，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纸上是用铅笔勾勒的、再熟悉不过的侧脸轮廓——是我！线条还有些生涩，但特征抓得很准，尤其是那道因为我小时候打架留下的、在左眉骨上方的浅淡疤痕，都被细致地描绘了出来。画中的“我”正低着头看书，眉头微蹙，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情，却是我自己都没察觉过的专注。

我屏住呼吸，一页页翻下去。

第二页，是我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手臂垫着脸颊，头发有点乱。

第三页，是我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瞬间，动作有些夸张，但充满了力量感。

第四页，是我皱着眉啃笔头的特写，额前的碎发垂下来……

每一页的主角都是我。各种各样的我：笑的样子，不耐烦的样子，专注的样子，甚至是……我自己都没注意过的、可能只在他面前流露出的疲惫和脆弱的样子。笔触从最初的生涩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传神。翻到后面几页，甚至开始出现一些大胆的想象——比如我穿着毕业袍的样子，或者我靠在窗边抽烟的侧影（我明明不抽烟！）。

最后一张，画的是我的眼睛。只有眼睛。深邃，带着点少年人的桀骜，但仔细看，瞳孔深处似乎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画得极其精细，连睫毛的阴影都一丝不苟。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一股脑涌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素描本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顾枕回来了！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正对上他推门而入的身影。他手里还拎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看到我站在他书桌前，以及地上摊开的素描本，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像被钉在了原地，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嘴唇微微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里有惊慌，有羞耻，有被撞破秘密的无措，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难堪。

时间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某种一触即发的东西。

“我……”我喉咙干得发紧，试图解释，“我只是来找本书……”

顾枕猛地低下头，快步冲过来，几乎是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那本摊开的素描本。他的手指在发抖，几次都没能成功把散开的纸张合拢。

“别看了！”他终于发出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猛地将素描本死死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掩盖什么不堪的秘密。他抬起头，眼圈通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颤抖而急促：“我……我就是随便画画！练习人物肖像！画谁都行！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我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紧紧锁着他。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看着他强忍的泪意，看着他死死护住素描本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我心底那个模糊的、一直被我刻意忽视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顾枕语塞了，他避开我的视线，抱着素描本就想往门外冲。

“顾枕！”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很细，皮肤微凉，在我的掌心下微微颤抖。

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只是僵在原地，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我握着他手腕的手心开始出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我的指腹上，也敲打在我混乱的心上。那本画满了我的素描本，此刻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横亘在我们之间。

“画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挺好的。”

顾枕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肩背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丝。

就在这时，我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微妙又危险的平衡。顾枕像是终于找到了逃离的借口，猛地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地抱着素描本冲出了房间。

我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素描本上那些专注的、生动的、甚至带着隐秘温柔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脑海。

练习人物肖像？

画谁都行？

骗子。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那些刻意忽视的悸动，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那些看到他难过时揪心的疼，那些想要靠近又强行压制的冲动……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书，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封面。窗外，蝉鸣依旧喧嚣，但我的世界，却在这一页页的素描里，彻底颠覆了方向。

我完了。

这个念头清晰而绝望地浮现出来，带着夏日独有的、令人晕眩的热度。

不是兄弟，不是朋友。

是顾枕。是那个画了我满本子、被我一句重话就能伤到的顾枕。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铺天盖地的恐慌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却不知该藏在哪里才能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