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秋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近乎虚幻的安宁。窗明几净的新公寓里,阳光慷慨地洒满地板,空气中飘荡着新家具淡淡的木香和刚煮好的咖啡醇厚的气息。我靠在宽敞的沙发里,看着顾枕赤着脚在光洁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把最后几本书归置到靠墙的书架上。
他穿着柔软的灰色家居服,身形依旧偏瘦,但气色比几年前那个被赶出家门的寒夜好了太多。午后的阳光给他微翘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专注的侧脸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宁静。这一幕,曾是我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在狭小出租屋的辗转反侧中,幻想过千百次的画面。
“看,放这里行吗?”他拿起一本厚重的建筑图册,回头问我,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你说了算,顾设计师。”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起身走过去,很自然地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他身上有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熟悉的药味——控制哮喘的吸入剂,这些年从未离身。这味道曾让我揪心,如今却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提醒我拥有的不易。
他放松地靠进我怀里,侧过脸,温软的唇在我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像小猫的撒娇。“杨总今天不忙?有闲心监督我整理书柜?”
“忙完了。”我收紧手臂,将他搂得更实,感受着他单薄却温热的身体紧贴着我,“天大的事,也没陪顾总监布置新家重要。” 新家。这个词说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满足感。这间公寓不大,地段也不算顶好,但每一块瓷砖,每一件家具,都是我们两人这些年咬着牙,一分一厘攒下来的。墙上挂着的,是我们去年去海边旅行时拍的照片,两人笑得没心没肺,身后是碧海蓝天。
“对了,”顾枕像是想起什么,转过身,双手搭在我肩上,眼睛亮晶晶的,“领养机构那边……我整理好了所有材料,明天就能寄出去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领养。这是我们计划了很久的事情。一个家,似乎总少点什么。我们小心翼翼地规划着未来,试图用更多的羁绊来填补那份被原生家庭撕裂的空白,也试图证明我们构建的“家”是稳固的、完整的。
我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暖流填满,夹杂着酸涩的疼惜。我捧起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望进他清澈的眼底:“嗯。寄出去。以后……这里就更热闹了。” 我们相视而笑,阳光落在他微弯的眼角,细小的纹路里都盛满了光。
那一刻,我以为命运终于肯对我们展露一丝仁慈。那些寒冷、争吵、绝望的楼道、刺耳的哮鸣音……都成了可以被新生活覆盖的旧伤疤。我们像两个终于修补好破船的水手,满心欢喜地准备驶向更广阔的、风平浪静的海域。
然而,命运最擅长的,就是在你踌躇满志时,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加班夜。我手头一个关键项目临近收尾,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敲定了最终方案。巨大的疲惫和尘埃落定的松懈感席卷而来。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想给顾枕发个信息,告诉他我马上回家。
手机屏幕却先一步亮了起来。是顾枕的号码。时间显示晚上十一点半。这个点,他通常已经睡了。
一股莫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立刻接通:“顾枕?”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顾枕清朗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性急促的女声:“您好,请问是杨铭先生吗?这里是市一院急诊!顾枕先生突然晕倒被送来抢救!情况不太好,请您立刻过来!”
“嗡——!”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手机像块烙铁烫在耳边,那句“情况不太好”像冰锥狠狠扎进大脑,带来一片空白和尖锐的耳鸣。我甚至没听清后面的话,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出去。办公室的门框在视野边缘飞速掠过,走廊的灯光拉成模糊的光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重般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恐慌。
急诊抢救室。
刺眼的红灯亮着,像一个狞笑的嘲讽。
门口的长椅上,坐着顾枕的同事小张,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脸色煞白,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语无伦次:“杨、杨哥!顾哥他……他下午就说有点胸闷,喘气不太顺……我们以为……以为是老毛病……就让他吃了药……晚上一起加班改图……他突然就……就咳得很厉害……然后……然后就倒下去了……叫都叫不醒……”
胸闷。喘气不顺。咳。倒下去。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哮喘?又发作了?可是……为什么这么严重?为什么叫不醒?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指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一丝清醒。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抢救室的门每一次开合,都让我的心脏骤停一次。
终于,那扇决定命运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凝重的医生走了出来,目光扫过我们:“哪位是顾枕家属?”
“我是!”我一步冲上前,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医生!他怎么样?是不是哮喘?!药呢?用了药……”
“初步判断,不是哮喘急性发作。”医生打断我,语气沉重,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冰冷,“患者咳血,深度昏迷。刚做了紧急CT……”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像在宣判死刑,“……肺部有巨大占位,伴有广泛转移迹象。高度怀疑……晚期肺癌。”
肺癌。
晚期。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所有的侥幸和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幸福堡垒。
我眼前猛地一黑,踉跄了一步,几乎站立不稳。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捕捉到几个破碎的、带着冰碴的词:
“……恶性程度很高……”
“……生存期……可能只有半年……”
“……需要尽快确诊和治疗方案……”
半年?
我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视线里只剩下抢救室那盏刺目的红灯,它旋转着,放大着,吞噬了所有的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骗子!
我在心里疯狂地嘶吼。
命运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它刚刚施舍给我们一点甜头,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一个关于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憧憬……然后,就在我们最不设防的时候,亮出了最狰狞的獠牙,要将这一切,连同顾枕这个人,彻底撕碎!
不知过了多久,顾枕被推了出来。他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冰冷的仪器和管线,脸色是死灰般的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脆弱的像个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
我扑到床边,颤抖地握住他冰凉的手,那只曾经在阳光下温暖地搭在我肩上的手。他的指尖冰冷,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顾枕……”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绝望,“顾枕……你看看我……我来了……”
他似乎听到了。浓密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曾映着阳光、盛满笑意和专注的眼睛,此刻空洞而涣散,蒙着一层灰败的雾气。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在叫:“杨……铭……哥……”
随即,那点微弱的光亮便熄灭了。他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次陷入昏迷。只有监护仪上起伏的线条和冰冷的数字,证明他还在这人间,还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紧紧攥着他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流逝的生命。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跪倒在病床边,额头抵着他冰凉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片绝望的水渍。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勾勒着繁华喧嚣的轮廓。这万家灯火,这刚刚有了温度的新家,这关于领养、关于未来的一切规划……在这一刻,都成了最残酷的背景板,映衬着病床上他毫无生气的脸,和我这瞬间坍塌的世界。
阳光曾慷慨地洒满我们的新居。
如今,那光,熄灭了。
只剩下这张惨白的病床,和医生那句冰冷刺骨的判决,像最沉重的枷锁,铐住了我们刚刚启航的未来。
半年。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不!我不接受!我拼尽全力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再次失去他!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他被拖进黑暗!
我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治!倾家荡产也要治!半年?我不信!!”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这吼声,是对命运的宣战,也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咆哮。
新居的钥匙还揣在口袋里,硌得人生疼。
而钥匙能打开的那扇门后,那个充满阳光和咖啡香气的“家”,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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