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沉重的阴影下,萧府的马车静静停驻。元疏为他拉开了车帘。萧赞微垂着眼帘,平日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黯淡无光,像蒙尘的明珠。那狠毒诅咒和父亲震怒失望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最不设防的角落,他只是机械地抬步上车,指尖都是冰凉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寂,几乎要将他吞噬。
元疏看着他,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胸口似压着千斤巨石,连呼吸都滞涩。他那些朝堂上收放自如的机锋、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油滑,此刻统统失了效。他笨拙地跟着探身进车厢,一时竟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
元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异常认真:“‘汀’者,水边平地,温润滋养万物;‘冷’者,非是冷酷无情,是……是寒泉映月,是淬火之钢。是身处泥淖却不肯同流合污的清冽傲骨!或者……或者像山巅积雪,看着冷,底下藏着滋养土地的泉眼呢?”他的话起初还有些磕绊,说到后面却越来越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要强行扭转这个词的定义,笨拙得令人心头发软。“他们不懂你,是他们眼盲心盲。萧汀冷,你这名字,配的是你的心性,不是那些污言秽语里的腌臜意思!”
萧赞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在元疏那张明明写满担忧却硬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脸上。那速来平静深邃的眼眸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一股细微的暖流,艰难地穿透了冰封的心湖。他扯了扯嘴角,想回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起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
元疏捕捉到这点细微的变化,心头稍松,他修长的手指暗暗缩紧,仿佛刚才那番剖白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差点撞上车框。“咳!”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向昏暗的车厢角落,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点生硬地邀约,“若实在……心里憋闷,子时……子时来‘乾西五所’最北边,靠宫墙那处废弃的‘听梧阁’找我。”他看着萧赞疑惑抬起的眼,连忙补充,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局促,“别问!也别告诉旁人。就当……散散心。那里……清净。”说完,不等萧赞回应,他像是怕那人拒绝似的,迅速抽身退出了马车,"啪"地一声轻响,放下了车帘。
子时……废弃宫殿?
入夜,萧赞侧卧榻上,双眸轻阖,不敢深眠误了时辰,心绪依旧纷乱沉重,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但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困惑与一丝微弱雀跃的期待感,如同暗夜里悄然破土的嫩芽,顽强地钻了出来,试图刺破那厚重的阴霾。会是什么?他猜不透那个心思百转千回的九皇子。
……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乾西五所深处,荒草蔓生,唯有虫鸣声声。最北端的"听梧阁"早已倾颓,月光穿过破损的窗棂,照亮布满灰尘的木质楼梯。
萧赞如约而至,拾级而上,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推开吱呀作响的阁顶小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小小的平台上,尘土蛛网依旧,却被清理出了一片干净的空地。元疏背对着入口,正弯腰摆弄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架子。那架子似乎是旧兵器架和不知哪里拆来的木梁拼凑而成,架子上稳稳卡着一根打磨得颇为光滑的铜管,斜斜指向深邃的夜空。旁边还散落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磨得相对透亮的水晶石片。
听到声响,元疏猛地回头。月光洒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像个等待评价自己得意作品的孩子。“萧大人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试图维持一贯的随意姿态,但微亮的目光泄露了他的在意,“喏,我小时候……咳,没人理我,就爱躲在这里捣鼓这些。这是我自制的‘观星镜’。用那铜管和水晶片叠着看,星星能亮不少,还能看出点别的颜色!”
萧赞的目光掠过那粗糙却显然倾注了心血的简易装置,再落到元疏沾着尘灰却意气风发的脸上。喉口竟涌起一丝酸涩。
他走到那“观星镜”前,学着元疏的样子,俯下身,透过层层叠叠的水晶片望向铜管尽头。
刹那间,原本模糊的星点被清晰地放大汇聚,璀璨的银河仿佛近在咫尺,细碎的星光如钻般洒落眼底。那片亘古不变的苍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壮美,扑面而来。白日里积压的沉重阴郁,被这浩瀚星海瞬间荡涤了大半。
“真美……”萧赞轻声喟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青铜镜框。
两人并肩立于破败的阁顶,仰望同一片浩瀚星空。虫鸣声里,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心意相通的静谧安宁。
忽然,元疏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点悠远的咏叹:
"星垂平野阔一一"
几乎是下意识的,萧赞凝视着那低垂天际、仿佛伸手可及的明亮星辰,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声音温润清朗:
"月涌大江流。"
这两句描绘天地辽阔、星月辉映的千古名句,在此刻说出,竟无比契合他们的心境一一纵然身处逼仄泥泞的朝堂漩涡,抬头所见,仍是永恒壮阔的天地星辰。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与笑意。无需言语,这诗句便是他们灵魂深处共鸣的最好注脚。
元疏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萧赞,指向那满天星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仿佛誓言:“萧赞,你看那银河。它横亘万古,见过多少沧海桑田,王朝更迭?我们此刻心中的沟壑,于它不过尘埃一瞬。但你看那些星星,”他指向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它们的光,穿越无尽时空抵达我们眼中时,或许它本身早已熄灭。可这光,这指引,这存在的印记,却永不磨灭。”
他顿了顿,转向萧赞,眼神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一字一句,清晰而充满力量:“星辰从不问夜行人去处,它只照耀前行者的路。我们的路或许黑暗漫长,但这星光照过的地方,便是未来可期之处。终有一日,我们会亲手点燃属于自己的光,照耀该照耀之地!”
这句话如同带着温度的凿子,敲碎了萧赞心中最后残留的冰壳。一股暖流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从胸腔深处涌起,驱散了所有阴霾。他看着元疏在星光下坚定明亮的侧脸,心潮澎湃,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恰在此时,远处宫墙下传来一阵清晰的铠甲摩擦与脚步声,还有火把摇晃的光影!
“糟!巡夜的禁军!”元疏低呼,瞬从抒怀的意境中抽离,眼中却没有一丝惊慌。他猛地抓住萧赞的手腕:“跟我走!”
两道身影如同轻捷的夜枭,瞬间从高台边缘跃下,足尖在下方宫殿高低错落的琉璃瓦上轻轻一点,便借力腾挪。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冰冷的夜气灌入肺腑。
脚下是沉睡的宫阙,头顶是浩瀚的星河,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追兵呼喝和火光。
元疏回头瞥了一眼,非但不惧,反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对萧赞喊道:“快!让他们见识见识‘冷血无情’的萧大人爬屋顶的本事!”这话语在紧张刺激的氛围里显得格外促狭趣。
萧赞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甚至配合着元疏的步调,在一个陡峭的檐角处,借力反超半步,引得元疏惊讶又赞许地瞥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皆是明亮如火,好似被点燃了久违的少年心性。
"站住!何人胆敢夜闯宫禁!"禁军的呵斥声传来。
"哈哈,追不上了!"元疏向下看了一眼打着火把、笨拙攀爬梯子的侍卫,发出一声清越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他们在连绵起伏的宫殿屋脊上纵跃飞奔,动作舒展流畅,宛如月下共舞。
追逐的喧嚣声被巧妙地甩在一重重殿宇之后。元疏对这座庞大宫苑的犄角旮旯了如指掌。
最终,他拉着萧赞从一个偏僻角落早已松动的栏杆处滑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宫墙外的阴影里。
禁军火把的光和脚步声被厚重的高墙彻底隔绝。
两人背靠着冰冷的宫墙,胸膛剧烈起伏,相视一眼,忍不住同时低笑起来,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他们。萧赞额角沁出了细汗,几缕发丝贴在颊边,平日一丝不苟的仪容略显凌乱,可那双温润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倒映着星河璀璨。他看向元疏,后者也正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欢畅。
“哈……堂堂皇子,带着礼部侍郎夜奔皇宫屋顶,还戏弄禁军…….”萧赞喘息稍定,摇头失笑,“九殿下,您今夜可真是……胆大包天。”
元疏恣意地抹了把额头的汗,挑眉看他,笑容张扬又明亮:“怎么?后悔了?上了本殿下的贼船,可就是……共犯了!”他刻意拖长了共犯二字,目光深深。
萧赞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沾染在元疏肩头的一片枯叶,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对方温热的颈侧肌肤,动作轻柔。心中那点隐秘的期待,已然化作了某种更为深邃坚韧的东西。
“嗯。”萧赞低低应了一声,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眼底水波荡漾。
夜色温柔,方才并肩看过的星空,似乎已悄然流淌进彼此的心底深处,照亮了那条荆棘丛生却注定并肩同行的前路。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出自杜甫《旅夜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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