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冬至将至，宫阙依旧巍峨，人心依旧叵测。元疏斜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质地温润、未经雕琢的和田青玉籽料。雪狐的毛发柔软，终究是猎物的皮囊。他想送萧赞一件更费心思、更独一无二的东西，一件能长久佩戴在身的信物。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他想起宫人们私下议论，说永安公主于金石琢玉一道颇有天赋，近来更是沉迷于此。

“啧，那丫头……”元疏撇撇嘴，想起当初拒绝她索要雪狐时，对方那双瞬间黯淡又强撑着故作大度的眼睛。他虽不在意得罪帝后，但为了求教，该有的姿态还是要做足。于是，隔日他便命人抬着几只沉甸甸的红木箱笼，浩浩荡荡去了永安公主的清漪苑。

箱笼里是时新的锦缎、精巧的西洋自鸣钟、还有一整盒南海明珠。

“哟，稀客呀！”永安公主倚在水榭栏杆边，捻着鱼食，瞥了眼廊下堆成小山的礼物，故意拖长了调子，“九哥这是来堵我的嘴，还是来贿赂我的手艺呀？那雪狐围领的事儿，我可还记着呢！”

元疏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难得脸上挂了点讨好的笑，倒也坦诚：“自然是来赔罪，兼请教师傅的。前次是九哥的不是，今日随你差遣。”

永安丢下鱼食，上下打量他，明眸里闪过一丝狡黠：“啧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九哥你这眼巴巴的样子…莫不是…有心上人了？”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快说说，是哪家的闺秀这般有福气？竟劳烦我们眼高于顶的九殿下亲自琢玉相赠？”

元疏耳根微热，端起茶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矢口否认：“胡说什么！不过…不过是想亲手做件玩意儿，谢过友人此前相助罢了。”语气是惯常的浑不在意。

“哦~~~”永安公主拉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眼中笑意更浓，“那这位友人定是位能歌善舞、聪颖绝顶、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咯？”

此时翻阅文书的萧赞打了个喷嚏。

元疏脑海中瞬间浮现那人的清隽眉眼，月下执卷的清冷侧影，策马挽弓的利落身姿，朝堂上据理力争的锋锐，还有……观星阁顶一起奔逃时，难得一见的、带着少年气的飞扬神采。一股莫名的热意涌上心头，他没好气地反驳，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与柔软：“美是极美的！天上地下，再寻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好看的人！聪颖绝顶也是事实，至于能歌善舞？咳……倒不一定，不过嘛……”他顿了顿，想起那人提笔安天下、拔剑定君臣的英姿，嘴角微微勾起，“能文能武，举世无双倒是真的。”

公主噗嗤一声笑出来，拿团扇掩住半张脸，肩膀直抖：“哈哈哈…九哥啊九哥，你这哪是学手艺，分明是来我这儿显摆心上人呢！天下顶美，能文能武……真是个妙人呢。罢了罢了，看在你带了这么多好东西，又夸得这般天花乱坠的份上，本公主就勉为其难指点指点你这榆木疙瘩！”

青玉选的是上好的籽料，莹润无瑕。元疏握着刻刀，在公主絮絮叨叨的指点下，笨拙而专注地雕琢着心中那个圆润可爱的兔子雏形。他想象着这小小玉兔挂在那人腰间，随着他步履轻晃的样子，心神便有些飘远。一个用力过猛，锋利的刻刀在拇指上划开一道口子来，血珠瞬间沁了出来，沾染在淡青的玉料上一点殷红。

“哎呀！笨手笨脚！”公主惊呼，连忙递过帕子，看着元疏皱眉擦掉血珠又继续埋头刻画的固执模样，终究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染上几分了然的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元疏仿佛换了个人。他推掉了一切无聊的应酬，把自己关在寝殿，每日埋首于玉屑纷飞之中。线条总要反复修改，坚硬冰冷的玉石比他想象的更难驯服，那双好看的手添了一道道细小的伤。

几日后，一枚小巧玲珑、憨态可掬的青玉兔终于完工，虽然线条略显粗拙，却透着制作者十二分的用心。兔眼处他特意选了更剔透的料子镶嵌，灵动有神。

元疏用丝绢细细擦拭，将它小心地用红绳系好，看着掌心这只浸润了他心意与血痕的小东西，他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与忐忑。将玉兔揣在贴近心口的内袋里，迫不及待地策马奔向萧府。

天公不作美，萧赞身为礼部侍郎，正忙于年末祭祀大典的筹备，尚未归家。元疏被管家恭敬地引入花厅等候，茶水换了三盏，仍不见人影。心头那点雀跃渐渐被焦躁取代，他起身踱步至庭院透气。

恰在此时，萧国公的嫡子萧棠，带着一身刚从演武场下来的汗气与尘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一眼瞥见立在廊下的元疏，那张与萧赞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脸立刻阴沉下来。

“哼！又是你！”萧棠的声音充满毫不掩饰的敌意，他几步上前，挡住元疏的去路，“九殿下还真是‘勤快’，三天两头找我兄长。我警告你，离他远点！更别带他去乱七八糟的地方！我家不欢迎你。”

元疏心底的不耐烦瞬间被点燃，他收起等待时的懒散，凤眸微眯，寒光乍现，嘴角却勾起一丝惯常的、带着嘲讽的弧度：“萧小世子，令尊府邸，几时轮到你来做主迎客了？本殿下要去要留，还需向你报备不成？”

“你！”萧棠被他的轻蔑态度和那个“小”字激怒，想起兄长几番维护这个外人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拳便朝元疏面门挥来：“我让你缠着我兄长！”

元疏眼神一厉，身体反应快过思绪。他侧步拧身，轻松避开那毫无章法的拳头，同时左手闪电般扣住萧棠的手腕，顺势一扭一送。萧棠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袭来，整个人踉跄着被掼倒在地，狼狈地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手臂传来清晰的痛楚，一时竟爬不起来。

“废物。”元疏收回手，语气轻蔑。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脚步声。一身墨绿色官袍尚未换下的萧赞，正快步走入，显然已听闻动静。他一眼便看到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弟弟，和一旁长身玉立、面带寒霜的元疏。

“兄长！”萧棠如见救星，指着元疏大声告状，“他打我！”

就在萧赞即将靠近萧棠的那一刻，方才还气势逼人、出手狠绝的元疏，身形突然微微一晃，眉头紧蹙，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另一只手捂住了刚才琢玉时受伤的手指——此刻自己又狠狠地掐了一把。他像是支撑不住似的，脚步虚浮地晃了两下，竟缓缓地、带着些许委屈地朝着萧赞的方向，“虚弱”地倒了下去，恰恰倒在萧赞脚边不远的光洁地板上。

“殿下！”萧赞的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目光猛地从萧棠身上转向元疏。看到元疏倒下，脸上血色尽褪，几乎是扑跪下去，一把将元疏半扶起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和颤抖：“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他急切地上下打量元疏，一手托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慌乱地想检查他捂住的手指，又怕碰到他别的伤处，素来沉静的眼眸里满是焦灼。那关切之意，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元疏半阖着眼，感受着萧赞身上清冽的气息和那毫不作伪的焦急，心中泛起一丝得逞的甜意，又掺杂着几分真实的委屈。他任由萧赞抓着那只受伤的手仔细查看，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声音微弱：“……手疼……他……推我……”他含糊地指控，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还坐在地上发懵的萧棠。

萧赞仔细检查了那只手指，确实有一道刚愈合不久的新鲜伤痕，渗着一点血丝。再看看满地狼藉和萧棠虽狼狈、身上却只有些轻微擦痕的模样，以及元疏那过分“虚弱”的表演……他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奈和哭笑不得。自家弟弟什么性子什么武艺他最清楚，必然是言语冲撞甚至动手在先，却反被撂倒。而元疏……这人啊……萧赞抬起头，看向还坐在地上、一脸不敢置信的萧棠，轻轻叹了口气。

他松开元疏，起身走到萧棠面前，伸出手。萧棠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抓住哥哥的手站起来，指着元疏就要告状：“哥！他装……”

“好了，棠儿。”萧赞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抬手，动作自然地抚了抚萧棠的头，一如他们从小到大每一次萧棠闯祸或受委屈后那样。他低声叮嘱：“回去上点药，好生反省。”

元疏躺在地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股强烈的酸涩和不忿猛地冲上心头，比刚才被萧棠挑衅时还要汹涌十倍百倍！他也受伤了！他手指还在疼！他为了给他做这个破兔子，熬了多少夜，划了多少口子！凭什么萧赞只看那个蠢货弟弟？凭什么只摸他的头？！

萧赞安抚完萧棠，示意下人带他去梳洗，这才转身重新看向还赖在地上的元疏，眼神复杂，带着了然、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纵容。他伸出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殿下，地上凉，快起来吧。”

元疏却不接他的手。他直勾勾地盯着萧赞，眸子里翻涌着委屈、不甘还有一丝执拗。他突然挣扎着自己坐起身，然后就在萧赞诧异的目光中，单膝点地，半跪在了萧赞面前。

萧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想弯腰扶他：“殿下，你这是……”

“别动。”元疏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只被他捂得温热的玉兔玉佩。莹润的青玉小兔在红绳的衬托下，更显玲珑可爱，镶嵌的双眼灵动有神。他抬手，专注地将红绳绕过萧赞劲瘦的腰身，手指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对方腰侧温热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萧赞身体的瞬间僵硬。

花厅里静得出奇，只剩下玉扣轻碰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有些不稳的呼吸声。萧赞垂眸，看着元疏低敛的眉眼和那修长手指在自己腰间认真地系着结扣的动作，一股滚烫的热意不受控制地从耳根蔓延至脸颊脖颈，心跳如擂鼓。

终于系牢。元疏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萧赞通红的俊脸。他满意地看到那抹动人的羞赧，但心中的酸意并未消散。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仰着头，像一只等待主人抚慰的大狗狗，眼神湿漉漉的，全然不见平日的锋锐与狠戾。

“阿赞……”他唤了一声，压低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不满足，“我也受伤了。”他固执地将那只划伤过的手指伸到萧赞眼前，然后，顿了顿，将头微微向前凑近了些，声音更低，清晰地要求道：

“你也摸摸我的头。”

萧赞感觉心仿佛化成了一摊轻柔的水，他缓缓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惯执朱笔、也沾过暗血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最终，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元疏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顶。指尖的温度穿透发丝，熨帖在头皮上，小心翼翼地轻抚。

子攸内心OS：萧大人再不哄我，明日我就参令弟殴打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