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京城,若有明月当空,人们谈论的必是才女江倾梧的诗句。她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她爽朗明媚,言谈间既有男儿的豪气,又不失女儿的灵秀。她的诗稿墨香未干便被争相传抄,她的词令一经吟诵便在坊间巷尾久久回响。翰林学士读其文,常掩卷长叹:“此才当为天上客,何故落凡尘?”
又是一年上巳佳节,春光烂漫,惠风和畅。文人雅士齐聚京郊云梦泽畔,曲水流觞,吟咏酬唱。兰亭之雅,不过如此。蜿蜒的溪水穿过芳草地,映着桃红柳绿,也映着才子佳人们或矜持、或飞扬的神采。羽觞顺流而下,停在谁面前,谁便须即兴吟咏。诗词歌赋之声,伴着流水潺潺、微风鸟鸣,交织成一首盛大的春日交响。
当那只精致的青玉羽觞悠悠停在江倾梧面前时,原本喧闹的氛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惊艳的、倾慕的、期待的、审视的——都凝聚在那抹素雅却耀眼的身影上。她今日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几缕青丝随风轻扬,衬得玉面愈发清丽脱俗。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执起羽觞,略一沉吟,朱唇轻启,清越的声音如玉石相击,穿透了整个山水雅境:
兰亭墨韵今犹在,不向人间借羽翔!
最后一句,她眸光流转,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通透与傲然,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刹那间,天地失色。溪畔的落英仿佛被无形的气流卷起,在她身周旋舞,青丝如瀑飞扬,衣袂翩跹似欲乘风而去。所有观者屏息凝神,仿佛看见洛水女神踏着粼粼波光,踏着皎皎月色,翩然莅临凡尘。不知是谁率先失声惊呼:“朱唇启时惊雷落纸,青丝扬处流风回雪!此景此情,分明是洛神再生,踏月而来啊!”此语一出,引来一片由衷的赞叹与痴迷的附和。在那片几乎要将她吞没的赞誉声中,江倾梧只是淡然一笑,那双清澈的眼眸,依旧只映照着天光云影与手中诗卷。
人群之中,时任萧国公世子、刚立下赫赫战功,素有“京城五大美男之一”的萧衍,手中的酒杯悄然滑落,琥珀色的酒液浸湿了华贵的衣袍也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心脏狂跳,仿佛被那惊雷般的诗语劈中,被那流风回雪的风姿彻底攫取了神魂。那一刻,他只知道,这九天凤鸣般的女子,他必要得到。
自此,萧世子展开了长达半年的热烈追求。他借父亲萧国公的名义,频频发出邀约,品茶论道,赏玩字画。江倾梧并未因对方显赫的身份而有所拘束或刻意逢迎,依旧落落大方。她谈吐不凡,见解独到,每每让萧衍如沐春风,暗自欣喜。然而,萧衍很快便发现,那份明媚与爽朗并非独属于他。她对许多前来交流的文士、才俊皆是如此,言笑晏晏,进退有度,却始终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她那颗心,似乎真的只盛得下那方寸间的文章翰墨,只听得见风雅颂赋的韵律清音。他的深情凝视、殷勤备至,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平静的心湖泛起极浅的涟漪,便归于沉寂。
半年的时光在期待与煎熬中流逝,萧衍的耐心被消磨殆尽。那一夜,他在府邸独饮闷酒,醇烈的酒浆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胸中积郁的焦躁与不甘。“等不及了!”一个念头在酒意下疯狂滋长。他猛地灌下一大杯,借着酒胆,寻到了正在灯下校勘诗集的江倾梧。
月色朦胧,庭院寂静。萧衍借着酒意,将满腔炽热的情思倾泻而出,话语滚烫而急迫。然而,回应他的,是江倾梧一如既往的礼貌,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疏离与坚定。她微微欠身,声音平静如水:“世子厚爱,倾梧愧不敢当。只是倾梧此生,心有所属,唯寄情于文章翰墨、风雅颂赋,无意于儿女情长。望世子海涵,另觅良缘。”语罢,她甚至未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吩咐侍女送客,那决绝的背影如同一盆冰水,将萧衍浇了个透心凉。
爱意如同烈火,得不到回应,便迅速烧成了怨毒的灰烬。被当众拒绝的耻辱感啃噬着萧衍的心。他堂堂国公世子,京城多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竟被如此轻慢?他看着她此后对自己避无可避的疏远,那礼貌下深藏的隔阂,怨气如藤蔓般缠绕滋生,日夜不息。
终于,他再次派人递上帖子,言辞恳切悲凉,只言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只为亲手了断这段痴缠的情缘,日后绝不再扰。江倾梧看着帖子上那近乎哀求的字句,想到萧衍昔日风采与如今的憔悴,终究还是心软了。她只盼一次清晰的告别能彻底了结此事,便应约前往城中一处颇为雅致的茶楼。
茶室幽静,檀香袅袅。萧衍早已等候,神情确如帖中所言,带着一种寂灭般的疲惫和哀伤。他亲自执壶,为江倾梧斟上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茶汤清亮,香气扑鼻。他絮絮地说着过往点滴,说着自己的绝望与放手,言辞恳切,几欲落泪。江倾梧心中微叹,戒备之心在对方营造的哀伤氛围中渐渐松动。她端起那杯茶,轻啜了一口,只觉清香入喉,却未察觉到萧衍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疯狂的期待和紧张。
那杯茶,果然非比寻常。清冽过后,一股诡异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萧衍那张哀戚的脸在视野中扭曲变形。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堵住,手指无力地垂下,精致的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碎裂的声响如同她骤然崩断的命运之弦。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带着浓烈的檀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将她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江倾梧在一片陌生的、带着浓郁熏香气息的房间里醒来。浑身酸痛如被拆解重组,衣衫不整,锦被凌乱。短暂的茫然过后,昨夜茶楼、萧衍的神情、那杯诡异的茶、席卷而来的黑暗……所有碎片瞬间拼凑起一个令人肝胆俱裂的真相。愤怒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猛地坐起,不顾身体的剧痛,抓起手边能触及的一切器物——玉枕、瓷瓶——狠狠砸向闻声推门而入的萧衍。
“萧衍,你这个畜生,禽兽不如!”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嘶哑颤抖,“你竟敢……你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我要告官!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然而,回应她的,是萧衍带着一种扭曲满足感和强硬的眼神。“告官?”他冷笑,上前一步,轻易制住她虚弱的反抗,“倾梧,冷静些。如今你已是我的人,木已成舟。与其玉石俱焚,让你我两家颜面扫地,让你这清名毁于一旦,不如…安分些,做我的侧室。我会待你好的。”
“休想!我江倾梧绝不会嫁给你这卑鄙小人!”她目眦欲裂,一口血沫狠狠啐在他脸上。
萧衍抹去脸上的唾沫,眼神阴鸷:“那可由不得你了。”他甩开她,拂袖而去,留下门外看守的仆妇。
江倾梧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巨大的屈辱和愤怒之后,是锥心刺骨的痛楚与绝望。清白尽毁,毕生引以为傲的骄傲被碾入泥尘。她将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喝,形销骨立,眼神空洞如同死灰。她打定主意,即便死,也绝不向萧衍低头。
然而,月余之后,身体的极度不适让她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悄悄请来的老郎中,在屏退众人后,沉重地道出了那个让她如坠冰窟的消息——她已然身怀有孕。
腹中微弱的搏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击垮了她最后一点玉石俱焚的勇气。孩子…无辜的孩子…她冰冷的指尖颤抖地抚上小腹。她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清名性命,可腹中这尚未谋面的骨肉,难道要背负着“父不详”甚至更为不堪的污名降生于世,承受世人无尽的白眼与唾弃?
万念俱灰的江倾梧,最终在巨大的母爱本能与现实的残酷碾压下,选择了屈服。她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木偶,在萧衍计谋得逞的得意目光中,在萧国公府表面喜庆的纳妾仪式里,抱着尚未显怀的的腹部,一步步踏入了那扇对她而言无异于牢笼的朱漆大门。昔日那令洛神失色的惊世才女,终究在阴鸷的算计与母性的枷锁下,折断了翱翔九天的羽翼,如同一只被强行捕获、囚于金笼的鸟儿,再难望见那片属于诗文瀚海的湛湛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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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