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星端着那杯常温的、带着笨拙拉花的咖啡,指尖感受到瓷器最后的余温。他沉默地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孤独孤独而凄凉。邱鼎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垂眸看着乐谱,侧脸在晨光中显得专注而疏离,仿佛刚才那几句重若千钧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粘稠。黄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杯中的咖啡彻底凉透,他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极其缓慢地、将剩下的咖啡一口饮尽。冰冷的、过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没有去看邱鼎杰,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空杯放到中岛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磕哒”。然后,他转身,走向昨晚那间客房。
关门,落锁。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那张被他捏得有些发软的演出通知单,再次摊开在眼前。
蓝调音乐节暖场演出。下午4:41。《沉月》。演唱:黄星。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视网膜。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脚踝,攀升至心脏。台下无数双眼睛,刺目的聚光灯,喧嚣的声浪……这些他曾经渴望又逐渐恐惧的东西,此刻化为实质的噩梦,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甚至能想象自己站在台上,因为过度紧张和恐慌而失声、跑调、晕倒……将那首承载着他所有不堪的歌,演变成一场彻底的灾难和笑柄。
“呃……”一声压抑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猛地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不行,他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那个白色的药瓶,像一个恶魔的低语,再次在他脑海中盘旋。只需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就能暂时逃离这灭顶的恐惧,哪怕只是几个小时……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恐惧吞噬时,客房的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笃,笃。
和凌晨时一样,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宣告存在。
黄星猛地僵住,屏住呼吸。
门外,邱鼎杰的声音平静地传来,隔着门板,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一小时后出发去排练室。”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是一个简洁的通知。说完,脚步声便远去了。
黄星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邱鼎杰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闸门,骤然截断了那即将决堤的恐慌洪流。那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和毫无转圜余地,奇异地,反而在他一片混乱的内心制造出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他没有给你沉溺于恐惧的时间。他甚至不承认“恐惧”本身的存在。他只是告诉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小时后。排练室。
黄星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眼眶依旧酸涩,心跳依旧失序,但那种即将崩溃的涣散感,却被一个具体得近乎残酷的“目标”给强行收束了。
他盯着眼前地板的纹路,看了很久。然后,他撑着发软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走进浴室,又一次用冷水冲刷脸颊。镜子里的青年,眼神依旧惶恐,脸色依旧苍白,但深处似乎有了一点被强行聚焦后的、微弱的光点。
他换上了邱鼎杰不知何时放在客房椅背上的一套干净便服,尺寸意外地合适。走出房间时,邱鼎杰已经等在客厅,手里拿着车钥匙,看到他,只是极短地扫了一眼,便转身走向门口。
“走吧。”
去排练室的路上,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黄星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飘在半空,冷漠地俯瞰着这具即将被推上刑场的躯壳。
排练室在地下,隔音极好,一关门,便与世隔绝。乐器、线材、谱架散落四周,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电子设备特有的味道。
邱鼎杰将《沉月》的乐谱和伴奏U盘递给调音师,然后指了指房间中央的空地,对黄星说:“你先开嗓。”
命令简洁明了。
黄星站在空地上,感觉无数无形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尽管房间里只有邱鼎杰、调音师和他自己。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声音出来。”邱鼎杰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眉头微蹙,“没吃饭吗?”
他的批评直接而冰冷,没有任何修饰,不像经纪人那种带着担忧的催促,更像一个严格导师对不成器学生的苛责。
黄星被这冰冷的语气刺得一激灵,一股莫名的屈辱和火气窜上来,竟然暂时压过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发颤的四肢,提高了音量。
开嗓过程磕磕绊绊,声音时而紧绷时而虚浮。邱鼎杰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出声打断,指出几个气息和发声的问题,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情绪不对。”当黄星尝试跟着伴奏唱主歌时,邱鼎杰再次叫停,“这不是无病呻吟。你的痛苦就只是这样的水平?软绵绵的,毫无力量。”
黄星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邱鼎杰的话像刀子,精准地戳破了他试图用技巧掩盖的虚弱。他感到难堪,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
“我……”他想反驳,想说“我就是做不到”,想说“我真的很害怕”。
但邱鼎杰没给他机会。“继续。”他冷声道,示意调音师再次播放伴奏。
一次又一次。打断,批评,重来。邱鼎杰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和凌晨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一个最严苛、最不近人情的音乐监制。他逼着黄星去面对每一个音准,每一句歌词,每一个细微的情感表达,不允许有丝毫的敷衍和逃避。
黄星最初的恐惧和愤怒,在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反复打磨中,竟然奇异地逐渐转化了。他疲于应付邱鼎杰精准挑剔的耳朵,疲于调动所有精力去达到那个严苛的标准,以至于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恐惧那场遥远的演出。
他的全部世界,缩小成了这间地下室,这段旋律,和邱鼎杰那双冰冷而专注的眼睛。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喉咙开始感到灼痛。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唱到那句“沉入海底的月亮,也会被潮汐送回岸上”时,声音因为疲惫和反复的挤压,带上了一种真实的、近乎嘶哑的质感,反而意外地贴合了歌曲中那种于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内核。
邱鼎杰听着,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眉头似乎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毫米。
“有点样子了。”他淡淡地说,算是最高程度的认可,“休息十分钟。”
黄星几乎虚脱,扶着谱架才站稳。他接过调音师递来的水,大口喝着,手指依然在轻微颤抖,但胸腔里那股冰封的窒息感,似乎被这高强度的劳作凿开了一丝缝隙。
休息时间,邱鼎杰没有跟他说话,而是走到一边和调音师低声讨论着什么。黄星独自坐在角落的箱鼓上,看着邱鼎杰的背影。
这个男人,用最不近人情的方式,逼着他将注意力从对未来的恐慌,拉回到对当下每一个音符的专注上。用严苛的技术要求,暂时覆盖了灭顶的情感浪潮。
这算是一种另类的救赎吗?黄星不知道。他只觉得累,一种筋疲力尽后的空白。但在这空白里,那首属于他的、沾染着血泪的歌,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可怕的刑具,而变成了一个需要他去攻克、去完成的……任务。
十分钟后,排练继续。
这一次,当音乐响起,黄星闭上眼,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少了些刻意模仿的技巧,多了些疲惫带来的真实重量。
邱鼎杰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听着,没有再轻易叫停。
时间在重复的旋律中流逝。当他们终于结束排练,走出地下室时,外面已是午后,阳光刺眼。
坐进车里,黄星累得几乎立刻就要睡过去。但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听到邱鼎杰的声音,依旧平淡地响起:
“回去吃饭,午睡一小时。然后出发去音乐节现场。”
黄星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
城西滨海公园。海风带来咸湿的气息,远处舞台的轰鸣声隐约可闻。后台比黄星想象中更混乱,也更……平常。工作人员步履匆匆,乐队成员在调试乐器,其他暖场歌手在低声说笑或开嗓。
没有人特别注意他。这种置身于庞大演出机器中的“普通”感,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邱鼎杰把他带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递给他一瓶水。“还有四十分钟。”他说完,便抱臂靠在一旁的墙壁上,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偶尔扫过现场,像一头沉默而警惕的守护兽。
黄星坐在化妆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化妆师打理得轮廓分明、甚至带上些许锐利舞台妆感的自己,感觉无比陌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鼓噪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恐惧再次卷土重来,比之前更加汹涌。他的手心湿冷,指尖冰凉。
他想找药瓶。那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药片。
是一片切块的芒果,果肉饱满。
黄星怔怔地抬头,看向邱鼎杰。
邱鼎杰没看他,目光看着喧闹的舞台方向,语气平淡无奇:“补充点糖分。空腹容易低血糖。”
那一小块的芒果递在他唇边,带着水果清新的微香。
黄星愣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微微张开嘴,咬住了那块芒果。
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开,微微滋润了干涩发紧的喉咙。
邱鼎杰收回手,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一个随手而为的动作。
然而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甚至有些突兀的举动,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挑破了黄星那几乎要胀裂的恐惧气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他慌忙低下头,借此掩饰汹涌的情绪。
原来他知道。他知道他此刻正在经历什么。他没有用言语安慰,却用一块芒果,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在这里。我在关心着你,不要总是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以后以及未来都将由我陪着你。
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工作人员开始过来沟通上场事宜。邱鼎杰最后检查了一下他的耳返和麦克风,动作专业而利落。
“记住排练时的感觉。”他在黄星耳边低声道,声音依旧平稳,“唱你的歌。看着提词器,或者闭上眼睛。台下是什么,不重要。你只需要将你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发泄出来就可以了。”
聚光灯的光芒已经隐约从幕布的缝隙中透射进来,主持人的暖场介绍透过音响传来,模糊不清,却引来台下一阵隐约的欢呼声浪。
黄星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但某种破釜沉舟的光芒,也在恐惧的极致中凝聚起来。
邱鼎杰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审视,有评估,但最深處,仿佛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东西。
然后,他抬手,极其轻微地,在黄星的后背上推了一把。
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向前的力量。
“去吧。”
幕布拉开。刺目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
黄星被那光芒晃得眼前一片空白,几乎看不见台下。震耳欲聋的音响声浪和台下模糊的欢呼尖叫声,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他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本能,僵硬地走到了舞台中央那支立杆麦克风前。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麦克风杆,那熟悉的触感让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那个寂静到令人心慌的录音棚。只是这一次,没有隔音墙,没有安全的阴影,他被彻底暴露在成千上万道目光和震耳欲聋的声浪之下。
前奏的钢琴声如同冰冷的雨滴,透过巨大的音响,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重重地砸在黄星的心上。他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是笔记本上潦草的字迹,是药片白色的反光,是邱鼎杰那双沉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是凌晨客房地板上那张冰冷的通知单……
恐惧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喉咙,但一种更强烈的、破罐破摔般的冲动,却在这种极致的暴露感中猛地迸发出来。
他张开口,第一个音符挤出来时,依旧是嘶哑的,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甚至有些走音。
“石膏面具……裂痕生长……”
台下的喧嚣似乎停滞了一瞬。这声音太过真实,太过破碎,完全不似一般偶像舞台上精心修饰过的完美嗓音。
黄星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完了。他搞砸了。他甚至不敢想象台下观众和后台工作人员此刻的表情。
就在他即将被这失败的恐惧彻底吞噬时,耳返里,除了他自己的声音和伴奏,极其清晰地传来一个低沉而平稳的嗓音。
是邱鼎杰。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透过内部通讯频道,精准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继续唱。”
没有评价,没有指导,只是一个命令。
这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黄星的恐慌。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住了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将声音再次从颤抖的喉咙里挤压出来——
“喧嚣潮水……淹没回响……”
声音依旧不稳,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更加撕裂,但那其中蕴含的痛苦和挣扎,却因此变得无比真实和赤裸。台下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种毫不掩饰的、近乎自毁式的演唱震慑住了。
黄星闭着眼,不敢看台下。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耳返里的声音和邱鼎杰那句“继续唱”上。他跟着提词器,一个词一个词地啃咬着,仿佛那不是歌词,而是他血肉模糊的生命本身。
当他唱到副歌部分,那句他曾在绝望中写下、在录音棚里嘶吼出的句子时,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从破碎的声音深处挣扎着涌了上来。
“沉入海底的月亮——”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呐喊,撕裂了空气。
“也会被潮汐——”
声音在这里陡然弱了下去,气息不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执着地,将最后几个字小心翼翼地、颤抖着托了出来——
“……送回岸上……”
一曲终了。
黄星站在舞台中央,灯光打在他身上,汗水浸湿了额发,他微微喘着气,手指依旧紧紧攥着麦克风杆,指节泛白。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完了。他心想。彻底搞砸了。这诡异的表演,这难听的声音……
然而,几秒钟后,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那声浪远比开场时更加热烈、更加持久,仿佛要掀翻整个露天舞台的顶棚!
人们被这种极致的真实所打动,被那种在破碎中依然挣扎求生的力量所震撼。这不是完美的表演,这是一场赤裸的灵魂展览,而真诚,永远拥有击穿一切的力量。
黄星怔怔地站在台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山呼海啸般的肯定弄得不知所措。刺目的灯光下,他茫然地看向台侧。
幕布边缘的阴影里,邱鼎杰站在那里,依旧抱着手臂。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晃眼的灯光,黄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邱鼎杰却对着通讯器,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透过耳返传来,依旧是平稳的基调,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什么。
“尚可。”他说。
黄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台下持续不断的、越来越响亮的掌声和欢呼声告诉他,这是真的。
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浪潮席卷了他。恐惧、羞耻、疲惫依旧存在,但在这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坚定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仅仅是颤抖:“谢谢……谢谢大家。我再唱一遍……《沉月》。”
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依旧有伤痕,有疲惫,却多了一丝刚刚从废墟中生长出来的、微弱的笃定。
……
演出结束后的后台,依旧喧闹,却透着一种庆典般的轻松。黄星被工作人员围着,接受着各种祝贺和惊叹,他有些手足无措,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潮红和恍惚。
邱鼎杰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黄星看着邱鼎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或者倾诉刚才的恐惧与激动,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邱鼎杰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后台晃动的灯光,以及灯光中央,那个汗湿了头发、眼眶发红、却仿佛重新活过来的青年。
然后,邱鼎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不是推他向舞台,也不是递给他话筒或苹果。
他的手掌,带着排练室里的严格、凌晨走廊的清冷、车窗外的霓虹、以及方才推他上台时的坚定力量,最终,轻轻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试探和迟疑,落在了黄星汗湿的、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掌心温热,力度沉稳。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两人之间所有的沉默、挣扎、试探和那些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黄星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烫到。他抬起头,撞进邱鼎杰的视线里。那眼神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潭,而是清晰地映着光,映着他自己狼狈却生动的倒影。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褪色、静音。黄星只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砰,砰,砰,像擂响的战鼓,又像新生的啼哭。
他看着邱鼎杰,看着那双终于不再平静无波、而是清晰地翻涌着某种复杂情绪的眼睛——有关切,有审视后的认可,有一丝极淡的疲惫,还有某种……如释重负的微光。
良久,邱鼎杰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那落在黄星肩膀上的手,极轻地、安抚性地,按了按。
然后,他收回手,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拨开人群,走向后台出口的方向。仿佛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肩膀的触感,只是为了留下这一个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句点。
黄星站在原地,肩膀上那短暂的、温热的重量仿佛烙印般残留着。他看着邱鼎杰消失在出口光晕里的背影,周围工作人员的喧闹祝贺声再次涌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他忽然抬起手,不是去回应别人的祝贺,而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刚刚被按过的肩膀。
指尖下的布料还带着湿热的汗意和……那残留的、不容置疑的温度。
一片嘈杂声中,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嘴角,一点一点地,扬起了一个微小而真实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历经严寒后,从冻土中挣扎而出的第一株嫩芽,脆弱,却带着无比倔强的生命力。
……
音乐节后的日子,并未立刻驶入阳光灿烂的平坦大道。
黄星依旧需要定期去见心理医生,抽屉里那瓶白色药片依旧存在,某些深夜,那些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依旧会试图将他拖回海底。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不同了。
那首《沉月》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和好评。人们谈论着它 raw(原始)的力量,谈论演唱者那种破碎易碎却又坚韧不屈的特质。黄星的名字,第一次不是作为某个偶像团体里标签模糊的成员出现,而是和一个极具个人色彩的作品紧密联系在一起。
工作邀约开始变得不同,多了许多音乐相关的、注重表达而非单纯刷脸的机会。经纪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和探究。
邱鼎杰依旧是他生活中那个沉默而稳定的存在。他没有搬走,两人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室友关系。他不再过多干涉黄星的工作选择,但每当黄星拿到新的音乐类工作犹豫不决时,总会下意识地看向他。
邱鼎杰通常只会给出极其简洁的技术性意见:“编曲太俗。”“歌词可以再改一版。”“和声设计有点意思。”
有时,在黄星对着一段旋律反复打磨却不得要领、逐渐焦躁时,邱鼎杰会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钢琴前,随手弹几个和弦,或者在他混乱的录音工程文件里精准地指出几个问题所在。
他的帮助依旧直接,甚至称得上挑剔,但黄星逐渐学会了从这些冰冷的技术指导背后,汲取那份奇异的、不动声色的支持。
他们很少谈论过去,不谈那场崩溃,不谈那瓶药,不谈凌晨的挣扎。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仿佛都被封存在了那间录音棚和那间客房里。
但他们开始有一些稀松平常的对话。
“冰箱牛奶没了。”
“嗯,明天买。”
“这个音准。”
“哪里?”
“这里,尾音,又飘了。”
“……哦。”
有时邱鼎杰会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唱片,丢在客厅桌上。黄星会默默拿去听,然后发现其中某首曲子的编曲方式恰好解决了他正在苦恼的问题。
他们偶尔会在深夜的客厅相遇,一个人刚从工作室出来,一个人可能失眠在外晃悠。彼此点点头,或许会一起沉默地喝杯水,然后各自回房。
一种沉默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在日常的琐碎细节中悄然滋生,像藤蔓一样无声无息地缠绕,逐渐变得牢固。
黄星开始学着像邱鼎杰那样,更直接地表达自己的音乐想法,甚至在会议上偶尔会提出反对意见。经纪人惊讶于他的变化,从那层温顺乖巧的石膏面具下,似乎正生长出一些带着棱角的、真实的东西。
一年后的某个傍晚,黄星作为表演嘉宾,在一个颇具分量的音乐颁奖礼上演唱了新专辑的主打歌。这张专辑由他主导创作,融入了更多个人的思考和挣扎,音乐风格变得大胆而独特,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舞台上的他,依旧不是那种活力四射的表演者,但眼神里多了沉淀下来的东西,歌声里除了易碎感,更添了几分沉静的力量。他学会了如何与舞台下的观众进行一种更内在的、更真诚的交流。
演唱结束,掌声雷动。他站在光芒中央,微微鞠躬,额角有汗,但呼吸平稳。
走下舞台,穿过喧闹的后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寻找着某个身影。
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走廊转角,邱鼎杰靠墙站着,似乎是在等他。灯光昏暗,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
黄星走到他面前,脚步因为刚才的表演还有些虚浮,心脏却跳得稳健而充实。
两人对视着。后台的喧嚣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邱鼎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但深处似乎有极淡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
黄星看着他的手,然后,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
没有递话筒,没有递苹果,没有推他后背。
这一次,邱鼎杰的手掌,稳稳地握住了黄星伸过来的手。
掌心相贴,温热干燥,带着长期弹琴留下的细微薄茧,力度坚定而可靠。
这是一个平等的、成年人之间的握手。代表着认可,祝贺,或许还有更多无法用言语定义的情感。
黄星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熨帖到心里最深的地方,将那些曾经破碎的、冰冷的角落一点点温暖、填补。
他抬起头,看向邱鼎杰的眼睛,那双总是能映出他狼狈、脆弱、挣扎,此刻也清晰映出他成长、坚定和喜悦的眼睛。
他反手握紧,用力地回握了一下。
依旧没有太多言语。
但无声处,惊雷已过,潮汐正暖。
月光不再沉没于海底,它终于学会了,依靠自身的力量,以及另一轮沉默星体的引力,在这人间潮汐中,起伏,却不再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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