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工作室的空气仿佛被拉伸至极限的丝绸，紧绷，光滑，却随时可能发出撕裂的哀鸣。极简主义的空间里，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凌曜偶尔下达指令时冷冽如冰刃的声线，以及霍野偶尔因极度不耐而从喉间滚出的、压抑的低哼。

凌曜对细节的苛求已趋近于一种美学上的暴政。他能就一处腰线收窄0.3厘米后的光影效果，让霍野反复走上十几次台步；能为了一处肩部拼接面料那微乎其微的色差，在凌晨三点致电意大利工坊负责人，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进行一场不容置疑的争论。在他低头审视草图或抬头凝视霍野时的目光，像某种精密仪器的指针，丈量着美与瑕疵之间那纳米级的距离。

霍野感觉自己成了一具被无限拆解又重组的容器。他的身体不再是他的，而是成了一卷需要被精准解读的皮革，一匹需要被驯化光泽的绸缎。他体内那头惯于横冲直撞的野兽，被凌曜用无形的规则牢笼与冷静到残酷的审视，困在了这方铺着昂贵地毯、飘散着清冷木质麝香香氛的天地里。每一次转身，每一个定格，都被赋予了超越肢体本身的、沉重的隐喻意义。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深处发出的、渴望咆哮的嘎吱声。

下午四点，光线西斜，给冰冷的工作室镀上了一层慵懒却虚假的暖金色。凌曜正半跪于地，亲手为霍野调整一套解构主义西装裤装的裤脚堆积感，将传统西装裤的流畅线条打破，于脚踝处营造出一种不对称的、层叠的破碎之美，却又奇异地融合了意式裁剪的利落筋骨。

就在这时，凌曜放在工作台上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一个来自意大利米兰的卫星号码。

凌曜的动作顿了一瞬。他示意霍野保持姿势，起身去接电话。他走向窗边，接通的瞬间，脸上那专注于工作的冷硬线条稍稍软化，切换成一种社交场合下的、疏离而礼貌的面具。

“Ciao, Giulio.”

电话那头是他相识多年的顶级时尚评论家，声音透过电波，带着地中海阳光般的暖意，却巧妙包裹着核心的谨慎与提醒。

凌曜听着，最初的寒暄过后，他侧脸的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绷紧，甚至比之前更为冷硬。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发出一个表示在听的单音节。窗外璀璨的城市天际线映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却无法落入一丝光亮，反而像是冻结的冰冷荒原。

“……是的，我听到了一些风声，亲爱的Ling Yao，并非空穴来风。有人似乎非常乐见你此次的‘滑铁卢’……他们称你‘江郎才尽’，不得不借助一个……嗯，‘毫无职业素养的街头混混’来制造噱头……甚至质疑你对东方美学的运用已陷入狭隘的自我重复，缺乏真正的国际视野……当然，我本人绝不同意，但沙龙圈子里，话语的传播速度远超你的想象……是的，要小心，有人正期待着你的失败。”

通话结束。凌曜没有立刻转身，他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宽阔的肩背线条透出一种僵直的、被无形箭矢射中的凝滞。那片冰冷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工作室的空间里。

霍野站在原地，那条需要精心调整的裤脚还维持着原有的姿态。他看着凌曜的背影，那个永远笔挺、永远掌控一切的身影，此刻竟透出一丝罕见的、被围猎般的孤直。

几分钟后，凌曜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过度压抑后的极致平静。他走到工作台边，拿起iPad，快速操作了几下，然后径直走到霍野面前，将屏幕直接怼到霍野眼前。

屏幕上，是竞争对手品牌VL最新一季的广告大片。主题赫然也是“未来部落”，充斥着大量金属光泽面料、原始图腾印花、以及夸张的廓形。视觉冲击力强烈，色彩喧嚣，却透着一股急于求成的、流于表面的商业气息，仿佛一场精心计算后、对流行元素的粗暴堆砌。

“看清楚了。”凌曜的声音平稳得像冰封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寒意，“如果我们不够快，不够好，不够真正地颠覆——那么，定义接下来潮流的，就会是这些……‘视觉噪音’。而我们倾注心血、试图表达的‘荒野’与‘重生’，只会被迅速贴上‘模仿’、‘滞后’甚至‘东施效颦’的标签，被扫进过季商品的打折区。”

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剖开华丽表象，直指内核的苍白。

“这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这就是我们身处的战场。无关个人喜好，只有成王败寇。”他的视线从iPad屏幕移开，重新落在霍野脸上，那双总是盛满桀骜不驯的眼眸里，此刻映照出凌曜冰冷而紧绷的倒影。“而你，霍野，你现在不仅仅是我的模特。你是这场战役里，我最前沿，也最不可预测的那面旗帜。”

霍野脸上的不耐与散漫，在那冰冷的目光和更冰冷的话语中，一点点消退了。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张扬却空洞的设计，再看向凌曜——这个男人身上背负的，远不止一场秀的成败，而是来自整个行业的审视、对手的恶意，以及那份他即便不说、霍野也能感知到的、不容失败的家族重压。

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情绪，悄然熄灭了霍野胸腔里那点时刻准备抬杠的反叛火苗。那并非屈服，而更像是一种……被共同敌人激发的、凶猛的认同感。

他没有说话，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转回身，重新面对落地镜，不再需要凌曜的指令，自行调整了站姿，目光投向镜中那个穿着未完成样衣的自己，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玩世不恭，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沉静。

他开始真正去感受身上每一条缝线、每一处剪裁的重量与语言，试图理解凌曜试图通过他的身体，向这个世界咆哮什么，又构筑什么。

冰冷的空气里，一种基于外部高压而悄然滋生的、无声的同盟，正在沉默中悄然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