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庆典,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终有平息之时。当最后一块“万韵台”的木板被运走,最后一声象征性的礼炮余响散入云端,这座劫后余生的帝都,便以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速度,一头扎进了“重建”与“规矩”的洪流之中。韵塔的黑袍清韵使们,如同勤勉的工蚁,重新占据了街巷。崭新的、镌刻着规整颂圣韵文的石碑,被竖立在各个重要路口;针对市井艺人、茶馆说书、甚至孩童嬉戏歌谣的“韵律正听”悄然展开;那些在庆典上曾短暂绽放的、来自民间的、带着烟火气的变调吟唱,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露,迅速蒸发,或被规训成统一的、呆板的“雅正之音”。一种新的、更加精致而无所不在的“韵法秩序”,正在废墟之上,被精心编织。周律回到了韵塔。那座高耸、冰冷、线条硬朗的黑色巨塔,如同蛰伏的怪兽,沉默地吞吐着信息与权力。他官复原职,不,准确说,是因“筹办光复大典、协理韵律有功”,被擢升了半级,兼领了新设的“韵法稽考司”主事一职,权责更重,直属于那位深居简出、愈发令人捉摸不透的韵塔大祭酒。表面看,这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与褒奖,是步入帝国韵律权力核心的阶梯。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褒奖之下冰冷的审视,那阶梯两旁无形的枷锁。他呈交的、关于充分利用民间韵律活力、疏導结合以利教化的条陈,被委婉地搁置;他关于改进韵法监测网络、提升精准度的技术提案,被要求“慎之又慎,以免扰动民心”;甚至他请求调阅某些前朝秘藏韵法典籍的申请,也石沉大海。他提出的,是“活用”与“进化”;塔内高层想要的,似乎只是“规训”与“稳定”。他不再被允许轻易离开韵塔核心区域,身边明里暗里的“随从”多了起来,美其名曰“护卫安全,佐理公务”。他那些源自旧纪元、超越时代的技术理念与工具(即便是简化版),在塔内同僚眼中,不再是奇技淫巧,而是需要被谨慎评估、严格管控的“危险力量”。他仿佛从一场惊心动魄、万众瞩目的前线,被调入了一个庞大、精密、却处处掣肘、暮气沉沉的官僚机器内部,成为一个备受关注、却难以施展的“重要零件”。去留的彷徨,并未因这看似“重用”的安排而消散,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无休止的权衡博弈、以及无处不在的隐晦监控中,发酵成一种更深沉的窒息与疏离。掌心的玉玦已被摩挲得温润,那夜深空异常的冰冷脉冲,如同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更如同一根刺,扎在他理性思维的最深处。留下,意味着妥协,意味着将自己的知识与能力,禁锢于这架日益保守的机器,为所谓的“盛世正音”添砖加瓦,而这“正音”,与他心目中文明应有的开放、多元、进化,渐行渐远。高适的军旅邀约,杜甫的经世之志,王维的隐逸之劝,乃至李白那狂放不羁的邀游……这些道路的影像,时常在他冷静分析利弊时,不经意地闪过脑海,却又迅速被更现实的考量压下。每条路,都有其不可逾越的代价与局限。就在这种日益沉重的胶着中,一个寻常的黄昏,韵塔的规矩,被打破了。没有通传,没有引见,甚至没有惊动塔外那些森严的守卫。李白的到来,如同他大多数时候的出现一样,突如其来,不拘一格。他仿佛只是路过,顺便登高望远,便这么拎着酒葫芦,踏着夕阳的余晖,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周律那间位于塔身上层、可俯瞰半个长安城的公务厅外。守卫试图阻拦,但在他那似醉非醉、却带着无形威压的眼神扫过时,竟讷讷地退开了。或许,在这座规矩森严的黑塔里,早已流传着关于这位诗仙与眼前这位“周大人”之间某种微妙关系的传闻,无人愿意轻易招惹。周律从堆满卷宗的案几后抬起头,便看见了斜倚在门框上的李白。青衫依旧落拓,沾染着不知是酒渍还是尘土的污迹,长发微乱,几缕散在额前。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眼中却依旧明亮灼人,仿佛盛着永不熄灭的火焰与醉意。他举起酒葫芦,对着周律晃了晃,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周录事,升官发财,案牍劳形,可还有闲情,陪李某喝一杯……看场日落?”他的称呼带着戏谑,眼神却清澈锐利,穿透了公务厅内凝滞的空气与周律脸上那层完美的、属于韵塔官员的平静面具。周律沉默了一瞬,挥手屏退了面露难色的属吏。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窗外流淌进来的、将房间染成金红色的夕阳光辉。“李翰林好兴致。”周律起身,走到窗边,与李白并肩而立,目光投向窗外。从这里望去,长安城笼罩在温暖的暮色中,炊烟袅袅,坊市间人声隐约,仿佛一片祥和的、正在愈合的巨大伤疤。“塔高风急,恐无好酒。”“酒在心中,何分高低?”李白哈哈一笑,拔开塞子,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他将葫芦递向周律。周律没有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李白也不以为意,收回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目光同样投向窗外那一片逐渐沉入暮霭的城池,脸上的戏谑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这长安,”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厅堂中,“看起来是不是比以前……更像个长安了?新房子起来了,新石碑立起来了,连街上的叫卖声,都好像规整了不少。”周律没有回答,他知道李白并非真的在问他。“可我瞧着,”李白顿了顿,又灌了一口酒,喉结滚动,“却觉得有些……没意思了。”他侧过头,看向周律,眼中映着最后的霞光,亮得惊人,“你知道吗,周兄,我最怀念的,反而不是洛阳牡丹花开、曲江流饮的所谓盛世。而是……烽火连天之时,在破烂砖窑里,听着你那堆破烂玩意吱哇乱叫,跟一帮泥腿子一起,扯着嗓子,想把天捅个窟窿的时候。”他说的随意,甚至带着惯有的狂放,但周律听出了那话语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倦怠与疏离。“那时候,韵律是活的,是烫的,是能从心里喷出来,带着血带着泪,也能烧穿铁幕的。”李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回忆的悠远,“现在呢?韵塔忙着定规矩,翰林院忙着写颂词,连市井小儿的咿呀学语,都得先看看合不合‘雅正’。这满城的‘韵’,听起来倒是整齐了,顺耳了,可我怎么觉着……有点像给死人脸上涂的胭脂,好看是好看,就是没热气儿了。”周律的心弦,被这番话轻轻拨动了一下。他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他追求的秩序与效率,似乎正在走向反面,成为一种新的、更精致的桎梏。“所以,”李白转过身,背靠着窗棂,直面周律,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却少了平日的不羁,多了几分看透的淡然,“我打算走了。这长安,这庙堂,这新描画出来的‘盛世画卷’,李某……看够了,也玩腻了。”走?周律眸光微凝。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仍是心中一动。“去哪里?”他问,声音平静无波。“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李白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西出阳关,看看大漠孤烟;南下潇湘,听听夜雨巴山;或者……找个没人认识的山头,结个草庐,终日对着云海喝酒,喝醉了就对着石头吟诗,石头听不懂,最好,清静。”他说得轻松写意,仿佛只是出门踏青。但周律知道,这一走,恐怕便是真正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从此海阔天空,再难觅其踪。“李翰林洒脱。”周律淡淡道,听不出情绪。“洒脱?”李白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已呈黛青色的天际线,那里,第一颗星子悄然亮起,“周兄,你可知,我为何写诗?”不待周律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罕见地郑重:“非为功名,非为传世。只因胸中有块垒,不吐不快;眼中见山河,不歌不欢;心中有悲欢离合,不如意事常八九,不得不发之于声,形诸于文字。诗于我,是剑,是酒,是舟,是脚,是哭,是笑,是活着的证据,是向这混账天地问个明白、也跟自己和解的法子。”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周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盛世在心,不在形。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朱门酒肉,竹篱茅舍,于我何加焉?我的心若不得自在,纵有琼楼玉宇、万国来朝,亦是牢笼;我的心若能尽兴,纵然餐风饮露、箪食瓢饮,亦是桃源。”“我的心,在砖窑里那场‘盛世绝响’时,便已尽兴了。该唱的唱了,该骂的骂了,该笑的笑了,该醉的也醉了。”他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发出空空的闷响,“如今曲终人散,画舫将收,再看下去,不过是看人描眉画目,徒增烦扰。不如归去,寻我的自在山水,写我的快意诗句。这长安的繁华,这韵塔的规矩,这‘新盛世’的锦绣文章,留给喜欢的人去经营吧。”盛世在心,不在形。我的心已尽兴。这两句话,如同暮鼓晨钟,穿透公务厅的寂静,也穿透了周律心中那层层叠叠的理性权衡与利弊算计,直抵某个被深深掩埋的角落。李白要的,从来不是改造世界,不是建立秩序,甚至不是具体的功业。他要的,是极致的生命体验,是灵魂的无拘与绽放。他参与那场惊世骇俗的“广播”,非为救国救民的大义(或许有),更非为功名利禄,仅仅是因为“有趣”,因为“不吐不快”,因为那符合他“凤歌笑孔丘”的本心。事毕,兴尽,则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亦不留恋任何权位与虚名。这是一种周律完全无法理解、却在此刻感到一丝震撼的生命态度。绝对的自我,绝对的纯粹,绝对的自由。与他来自的那个高度组织化、个体意志必须服从集体逻辑的旧纪元,截然相反;也与他此刻深陷的、充满算计与妥协的韵塔官场,格格不入。李白看到了周律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动,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了然,也有淡淡的、隔阂般的疏远。他知道周律与他不是一路人,周律的挣扎、抱负、算计,他未必不懂,却选择不沾。他来的目的,或许并非劝解,只是告别,只是……作为一个曾经并肩的“局外人”,给出自己的答案,一种属于李白的、诗仙的答案。“周兄,”李白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洒然,却带着看透的清明,“你胸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更掌着匪夷所思的技艺。这长安城,这韵塔,乃至这天下,怕是都小看了你。你要走的路,注定与李某不同。留下,或可搅动风云,成就一番旁人难以想象的功业;离去,或许海阔天空,另有一番造化。但无论作何选择……”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周律,看向更遥远的虚空,那里,星辰渐次显现。“莫要忘了,韵律为何物,文明为何物,你……又为何物。”说完,他将酒葫芦中最后一点残酒饮尽,随手将空葫芦从窗口抛下,哈哈一笑:“走了!这劳什子黑塔,憋闷得紧!周兄,山高水长,若有缘,江湖再会!届时,可要备足好酒!”青衫飘拂,他转身便走,步伐踉跄却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就这么晃悠悠地消失在廊道转角,竟无一人敢拦。周律独立窗前,久久未动。暮色已深,长安城华灯初上,勾勒出重新规划的街坊轮廓,整齐,明亮,却透着一种陌生的、刻意的秩序感。远处隐约传来韵塔夜课开始前,清韵使带领学徒们齐诵《雅韵正声》的、千篇一律的吟唱声,在夜风中飘来,字正腔圆,却冰冷乏味。掌心的玉玦,传来恒久的、微凉的触感。深空那异常的脉冲信号,似乎又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李白走了,带着他的答案,走向了他“新的山水”。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潇洒的背影,更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周律此刻身处漩涡的中心,也照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彷徨根源。留下,如李白所言,或可“搅动风云”,用他的知识与技术,在这片古老的土壤上,播种下超越时代的文明种子,甚至……尝试塑造一种新的秩序。但代价呢?是与这架日益保守的机器无限期地周旋、妥协,甚至同流合污?是眼睁睁看着韵律之力,从解放思想的利器,沦为禁锢人心的枷锁?离去,又该去向何方?回归那个冰冷的、高度理性却也可能同样僵化的旧纪元?还是如李白般浪迹天涯,将一身所学埋没于山水之间?那深空的信号,是归途的灯塔,还是更大陷阱的诱饵?“韵律为何物,文明为何物,你……又为何物。”李白最后的诘问,如同三根针,刺入周律的脑海。他追求效率、秩序、掌控,认为这是文明进步的阶梯。但李白用他的存在与选择告诉他,文明或许还有另一维度——个体生命的极致绽放,灵魂的不羁与自由。而他周律,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究竟想在此世留下怎样的印记?是一个更高效的统治工具?一种更强大的控制技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夜风从窗口涌入,带来深秋的寒意。楼下,韵塔内部的通道响起有节奏的、代表宵禁开始的钟磬声,规律,冰冷,不容置疑。周律缓缓关上了窗,将长安的夜景与那渐行渐远的、不羁的诗魂,一同隔绝在外。公务厅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李白的答案,给了他第一个启示,却也带来了更深、更无解的迷惘。前路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但至少,这浓雾中,有了一道来自诗仙的、洒脱不羁的剑光,曾劈开过一瞬。他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笺纸,却并未提笔书写任何公文或计划。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面上,划下一道道毫无意义的、交织的线条。仿佛在勾勒命运的迷宫,又仿佛,在试图描摹那遥不可及的、星空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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