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断壁残垣与尸山血海。城墙上,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血腥、硝烟、硫磺与金汁恶臭混合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幸存的守军麻木地倚靠着残破的垛口,或坐或躺,剧烈喘息,包扎伤口,许多人身受重伤,低声呻吟。更有不少人扑在阵亡同袍的尸体上,压抑地哭泣。民夫和辅兵如同蚂蚁般在战场上穿梭,收敛遗体,拾捡兵甲,将一桶桶清水泼洒在血污狼藉的地面,冲刷着触目惊心的暗红。但无论怎么冲刷,那渗入砖石缝隙、浸透每一寸土地的铁锈味,都仿佛永远也洗刷不掉。
常顺抱着小女孩,背靠着一处相对完好的箭楼残壁,缓缓坐下。他身上的衣甲破碎不堪,沾满了暗红的魔血、黑色的泥土和自己的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左肩一道被骨刃划开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卷,但已自行止血,只余下暗红色的血痂。他脸色因失血和灵力消耗而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以防魔军去而复返。怀中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小脸脏兮兮的,泪痕交错,眉头即使在梦中依旧紧紧蹙着,不时发出惊悸的抽噎,小小的手死死攥着常顺胸前破碎的衣襟,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军医!快!这里有重伤员!”
“止血散!金疮药!”
“绷带!绷带不够了!”
嘈杂的呼喊、呻吟、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几名背着药箱、神色疲惫的军医疾步穿梭在伤兵之间,查看伤势,紧急处理。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烟尘与血污、目光沉稳的老军医路过常顺身边,目光落在他左肩那道狰狞的伤口上,眉头一皱,走了过来。
“小子,伤得不轻,得尽快处理,否则这条胳膊……” 老军医说着,就要查看伤势。
“无妨,皮肉伤,已自行止血。” 常顺微微摇头,示意自己还撑得住,目光转向怀中熟睡的小女孩,声音低沉,“前辈,烦请您看看这孩子,她受了惊吓,一直不言不语,也不愿与人分离。”
老军医目光移到小女孩身上,见她虽然睡着,但身体紧绷,小手死死抓着常顺的衣襟,眉头紧锁,口中无意识地发出细微的呜咽,叹息一声,放轻动作,蹲下身。他没有立刻去碰触,而是先仔细端详她的气色、面容,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瘦弱的手腕上,凝神切脉。片刻后,他又用粗糙但温和的手指,极轻地翻开小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在她额头、手心、后背几处穴位以指腹轻触,感受着微弱的脉动与气息流转。
“唉……” 老军医收回手,神色凝重,抚了抚花白的胡须,压低声音对常顺道,“脉象散乱浮数,如风中残烛,这是心神受了大惊大恐,魂魄不宁之兆。你看她眉头紧锁,印堂发暗,这是惊厥之相。口中无意识的呻吟,是离魂之兆,说明她三魂七魄都被吓散了,难以归位。小小年纪,这是亲眼目睹了不该目睹的惨事,或是经历了超出她能承受的极度惊恐,伤心过度,以至惊厥离魂。寻常孩童受惊,哭出来也就罢了,这娃儿是惊到了魂里,哭都哭不出声,这才是最凶险的。”
他顿了顿,看着小女孩紧紧抓着常顺衣襟的手,以及那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睡颜,继续道:“如今她紧紧依附于你,是人之本能。在绝望恐惧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会生出一种类似雏鸟认亲般的执念,把你当作唯一可信任、可保护她的人。这是一种心症,非药物可医,也非寻常开解可缓。若强行将她与你分开,或再让她经历类似刺激,心神彻底崩散,轻则神智尽失,痴傻一生,重则……魂魄离散,一命呜呼。”
常顺心中一沉,低头看着怀中那张惨白的小脸,沉声道:“那依前辈之见,当下该如何?”
“心药还须心药医。眼下,最好的法子,是让她待在能让她感到最安全、最安定的人身边。既然她认定了你,” 老军医看向常顺,见他浑身浴血,杀气未消,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煞气,又叹口气,“你身上杀气、煞气太重,对稚子魂魄其实有害,容易让她梦魇惊悸。但你此刻是她唯一的浮木,离了你,恐怕立刻就要沉下去。你要做的,是尽量收敛杀气,言语、动作都要放得柔和些,让她慢慢感受到安宁。若能寻到她熟悉之物,或带她去安静熟悉的地方,或许有助。但这非一日之功,需有极大耐心。若实在无法,待战事稍缓,可去城中‘济世堂’,寻一位姓陈的老先生,他擅长安魂定惊,或有法度。只是如今这光景……”
老军医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如今兵荒马乱,城中人心惶惶,哪里顾得上一个孤女的惊厥之症。
“我明白了。多谢前辈指点。” 常顺郑重地抱了抱拳,将老军医的话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抱着孩子的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你也需处理伤口,莫要逞强。若你倒了,这娃儿更是无人可依。” 老军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这是上好的生肌止血散,内服外敷皆可,老夫看你也非寻常兵卒,自行处理吧。省出老夫功夫,去救那些快不行的。” 说完,他提了药箱,匆匆赶往下一个哀嚎的伤兵。
“常顺!文主簿传令,各队伍长及以上军官,速去各自营地校场集合,等候将军召见,清点战损,核实功绩,论功行赏!”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来,大声喊道。
“是!” 常顺应道,抱着小女孩站起身,动作尽量轻柔。小女孩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移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手抓得更紧,发出细微的呜咽。常顺连忙低声道:“别怕,睡吧。” 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小女孩这才重新安稳下来。
他抱着孩子,朝锐士营丙字队的营地走去。沿途所见,皆是惨状。断臂残肢,哀鸿遍野,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血腥。回到丙字队营地,只见一片狼藉,临时搭建的帐篷倒了小半,同袍们或坐或躺,人人带伤,神情疲惫麻木。山猫、黑塔、豆子、瘦猴等人也回来了,个个挂彩,但精神尚可,正互相帮着包扎伤口。看到常顺抱着孩子回来,都围了上来。
“常头儿,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这小丫头咋还抱着?她……”
“军医说了,她惊厥离魂,离不得人。” 常顺简短解释,将老军医的话说了。众人闻言,看着小女孩惨白的小脸和紧攥衣襟的小手,都露出不忍之色,纷纷叹气。
“作孽啊……该死的魔崽子!”
“常头儿,那你打算……”
“先带着吧。将军和主簿那边,我会去说清楚。” 常顺道。他先让山猫帮忙,小心处理了自己肩头的伤口,敷上老军医给的药散,果然清凉镇痛,效果极佳。又简单清洗了一下身上血污,换了身干净的号衣——虽然依旧破旧,但总好过血衣。小女孩在他换衣时迷迷糊糊醒了一下,睁着红肿无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确认是他,又往他怀里缩了缩,闭上眼睛,小手依旧抓着他衣襟不放。
不久,营中号角响起,召集军官。常顺只得抱着小女孩,前往校场。校场上已聚集了不少军官,人人带伤,神色肃穆。看到常顺抱着个孩子,都有些诧异,但此刻无人多问。很快,文谦主簿在几名书记官陪同下到来,脸色疲惫但眼神锐利。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宣布将军有令,因伤亡惨重,军务繁忙,论功行赏、擢升诸事,需待初步清点完毕,伤员安置妥当,城墙防务重新部署后,方能进行。预计最快也需一两日功夫。让各军官先回营安抚士卒,处理伤员,整备军械,等候进一步通知。同时,严厉申明,功绩核验绝不容情,虚报冒功者,立斩不赦。
众人并无异议,这本就是常例。惨胜之后,首要之事是救治伤员、安抚军心、重整防务,封赏之事,确需时间核实、造册、呈报。各自领命散去。
两日后,下午。
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抢修、救治、清点,黑水城终于从最初的混乱中勉强恢复秩序。城墙缺口被沙袋砖石木料临时堵上,伤员得到初步安置,阵亡者遗体也已收敛。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血腥与焦糊味,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与疯狂已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悲痛与劫后余生的麻木,以及更加深重的、对未来的隐忧。
锐士营校场,被临时布置成简易的封赏场地。没有高台,没有仪仗,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面摆放着几卷名册、印信,以及一些用红布盖着的托盘。司徒明将军并未亲至,他伤势不轻,需静养,但传下严令,赏罚必须分明、必须及时,以安军心、励士气。主簿文谦代表将军,主持此次封赏。各营有功将士,按营、队、伍依次上前,领取赏银、抚恤,接受擢升。
校场上人头攒动,但秩序井然。活着的人脸上带着疲惫、伤痛,以及一丝期盼。阵亡者的同袍、好友,则眼眶红肿,沉默地站在队伍中,等待着为死去的兄弟领取那份用命换来的抚恤。
常顺站在丙字队的队列中,依旧抱着那个小女孩。两日来,小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眼神空洞,不言不语,只是紧紧抓着他,稍有分离便惊恐颤抖,哭泣不止。他只得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喂水喂食,擦洗换衣,皆亲力亲为。好在军医给的生肌散效果极好,他肩头的伤口已开始结痂,行动无大碍。同袍们起初诧异,后来知晓缘由,也都理解,甚至有人悄悄塞来些干净的布头、省下的口粮,给这可怜的孩子。
“丙字七队,第三伍,伍长,常顺,上前听封!” 书记官高声唱名。
常顺深吸一口气,抱着小女孩,走出队列,来到木桌前,立正行礼:“锐士营丙字七队第三伍伍长,常顺,报到!”
文谦主簿站在桌后,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却沉稳、浑身散发着淡淡血腥与煞气、却小心翼翼抱着个昏睡女童的伍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拿起一份名册,展开,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宣读:
“经各营、各队详细呈报,军功处、执法队、斥候营三方联合复核,确认如下战功:锐士营丙字七队第三伍伍长常顺,于守城血战及城外穿插救援行动中,奋勇杀敌,战功卓著。具体如下:”
“一、于西城墙乙段第三烽火台至第五垛口防区,独立斩杀低等血牙兵一百八十三名。”
“二、于西城墙丙段缺口争夺战中,率本部伍卒,协同友军,斩杀低等血牙兵四十五名,力魔六名,影魔一名。”
“三、于城外穿插救援行动中,为掩护百姓撤离,独战魔族小头目(经鉴定,为血狼部千夫长级)及其亲卫八名,最终阵斩该头目,击杀其亲卫血牙兵七名。此头目左耳及部分血牙兵左耳已验明。”
“四、成功救回被掳百姓幼童一名。”
“以上功绩,累计斩获魔族首级共二百四十二级(注:千夫长级魔族头目,功按百名普通血牙兵计;力魔功按十名血牙兵计;影魔功按十五名血牙兵计)。经核,无误。”
文谦念到这里,稍微顿了顿。校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二百四十二级!即便折算后,这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许多老兵征战一生,也未必能有此斩获。一道道目光落在常顺身上,有震惊,有钦佩,有嫉妒,也有复杂的审视。
文谦继续念道:“其所属第三伍,伍卒山猫,斩首十七级;黑塔,斩首二十一级;豆子,斩首九级;瘦猴,斩首十一级;王铁柱(阵亡),斩首五级;赵小川(阵亡),斩首三级;李二狗(重伤),斩首六级;刘老实(轻伤),斩首四级;周瘸子(轻伤),斩首二级。该伍总计斩首三百二十级,于守城战中表现突出,悍勇无畏。”
“经将军司徒明亲自批复,主簿文谦复核,现擢升、赏赐如下:”
“擢升锐士营丙字七队第三伍伍长常顺,为锐士营丙字七队什长,统辖原第三伍及新补入伍卒,享队副俸禄。赐精铁环首刀一柄(已记录在册,可至军械库凭令领取),镔铁锁子甲一套(同领),上等金疮药二十份,益气散二十份,赏银五百两。记个人特等功一次,勋级晋升一级。”
“其所部原第三伍,记集体一等功一次。伍内存活着,山猫、黑塔、豆子、瘦猴、李二狗、刘老实、周瘸子,各赏银八十两,酒肉五日。阵亡者王铁柱、赵小川,抚恤金加倍发放,其家眷由官府照料。该伍兵员缺额,由营正石破军从新兵中择优补足。”
“望常顺什长戒骄戒躁,奋勇杀敌,不负此职,不负众望。望第三伍将士,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文谦念完,放下名册,看向常顺:“常什长,可听清了?可有异议?”
“末将听清了!无异议!谢将军!谢主簿!” 常顺抱拳,沉声应道。怀中女孩似乎被声音惊动,皱了皱眉,往他怀里缩了缩。
“嗯。” 文谦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枚崭新的、刻有“什”字的黑铁腰牌,以及一份盖有将军大印的擢升文书,递给常顺。又指了指旁边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这是五百两赏银,你点收。兵甲、药物,稍后凭此文书及腰牌,至军械库、医官处领取。你部阵亡将士抚恤及存活将士赏银,亦会尽快下发。”
“是!” 常顺单手接过腰牌、文书和钱袋,入手沉甸甸。这不仅是荣誉,更是责任。
文谦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怀中昏睡的小女孩,沉吟片刻,低声道:“将军有口谕:常顺擢升什长,按制可在营中分配独立单间一处。此女既心症未愈,依赖与你,特许暂随你居住,一应用度,可酌情向军需处支取。待其好转,再行安置。你好生将养,三日后,携所属两伍名册,至营正处点卯,整训新兵。”
“末将领命!谢将军体恤!” 常顺心中一定,这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去吧。” 文谦摆摆手。
常顺再次行礼,抱着小女孩,在众人或羡慕、或敬佩、或复杂的目光中,转身走回队列。山猫、黑塔等人立刻围了上来,脸上洋溢着喜悦。
“常头儿!不,常什长!恭喜恭喜!”
“咱们第三伍这次可露大脸了!集体一等功啊!”
“常哥,你这下可是咱们丙字队头一份了!”
“还有赏银!哈哈,能好好喝一顿了!”
常顺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但很快收敛,正色道:“功是大家拿命拼来的,赏银也是兄弟们用血换的。阵亡的王铁柱、赵小川,还有重伤的李二狗,他们的那份,一分都不能少,要送到他们家人手里。活着的人,也要对得起这份功勋。三日后点卯,整训新兵,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什长!” 众人凛然应诺。
封赏继续进行,其他有功将士也依次上前领赏。校场上气氛肃穆中带着一丝振奋。赏罚分明,是维持军心的基石。
封赏结束,人群逐渐散去。常顺抱着小女孩,在书记官的指引下,来到了锐士营分配给新任什长的一处独立营房。说是单间,其实也就是比普通士卒的通铺营房稍大些,用木板隔出了内外两小间,外间可议事、堆放杂物,里间睡觉。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木柜而已,但胜在清净。
他将小女孩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薄被。小女孩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环境变化,不安地扭动,小手在空中摸索。常顺握住她的小手,低声道:“睡吧,我在这儿。” 女孩这才安静下来,但依旧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常顺坐在床边,看着女孩苍白瘦弱的小脸,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什长腰牌和擢升文书,再想起怀中那冰冷坚韧的魔族千夫长左耳,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紧迫感。
什长之职,意味着要带领更多兄弟,在未来的血战中活下去。怀中这无辜的孩子,需要他庇护照料。而城外,魔族大军虽退,却并未远走,危机依旧悬在头顶。自己动用灵力、召唤小岳之事,虽在偏僻石坳,但难保没有泄露气息。军中虽无人察觉,可那位女魔帅紫魇……她最后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常顺总觉得并非错觉。
“路还很长……” 他低声自语,目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北方那铅云低垂、仿佛孕育着更大风暴的天空。必须更快地变强,强到足以应对一切危机,强到足以守护想要守护的一切。
他轻轻抽出被女孩握着的手指,女孩立刻不安地嘤咛一声。他只好重新握住,另一只手,则缓缓握紧了那枚冰冷的什长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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