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月天,京城的天已经慢慢地燥起来了,好像今年热得格外早似的。
六环边上,昌平区南,有个上了些岁数的墙面发黄的小区,小区东南角二楼,开着个理发店,店面不大,里面人却老是乌泱乌泱的。
傍晚六点钟,太阳将落不落的时候,赶上客人不多,一个年轻人窝在玻璃推拉门边的沙发上刷着手机,半天腾出空来嚷嚷道:“热死了,江哥,打算什么时候给咱开空调啊?”
江月白正忙着,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下那一绺头发,没功夫搭理他,嘴上应道:“热自己个儿去冲凉水澡去,这才几月份!”
年轻人胡撸一把头顶的绿毛,皱着眉端起手机不言语了。
来剪头发的是个十六七小姑娘,还穿着高中校服,是含着眼泪来的。
小姑娘昨天在学校门口被人把头发剪毁了,不知道怎么打听着找到了江月白这里。
江月白上来毫不犹豫地几剪子把前面的厚刘海一剪,这时候正慢条斯理地修着两边的长度,不管怎么说高低是把这头发给救回来了。
“今天是热,这一天天地过得真快,好像过年收压岁钱的时候还在昨天一样。”
那小姑娘坐在黑色软椅子上,脸上也有了乐模样,便有事没事地同他们搭上两句。
江月白话不多,应了声:“是热。”
小姑娘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错眼珠地盯着江月白那双瘦削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看着看着,脸颊不知何时闪过一抹绯红。
“哥,你手艺真好。”
江月白只当没看见,微微一笑没说话,反倒是沙发上的小青年听见这话来劲了:“那是,我们江哥是谁!我们江哥跟那些剪头的可不一样,我们江哥搞得是艺术!当年在国际上……”
“打你的游戏去!哪来那么多废话?晌午饭吃撑了是吧?”
他提高嗓门,警告性地把小青年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江月白给小姑娘刮完脑后最后几根,轻轻地扫干净掉在脖子间的碎头发,柔声道:“好了。”
小姑娘抖抖衣服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全身镜里秀丽端庄的人儿,满意地笑了。
“我同学果然没骗我,您这手艺真算得上起死回生。”
“你同学是哪个?”
“就是上周来染头发的莉哥嘛。”
“哦,”江月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粉头发染黑的小姑娘?”
“是,哈哈哈,学校不让染头发,我莉哥那粉毛都留了一寒假了,怎么着,开学还是得染回来……”
江月白跟着象征性地笑了笑:“小小年纪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事,上了大学慢慢染呗,着什么急呢。”
“这话我可早跟她说过,她不听啊——哥,我扫您?”
“三十。”
“好嘞!”
“您慢走。”
眼看着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走了,江月白才端着印着红五星的茶缸子猛灌一大口水,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翘着二郎腿陷进沙发里。
“哥——我错了嘛……我掌嘴!”
“下次再在客人面前那么多话,我真得撕了你小子的嘴。”
江月白看着穆阳装模作样地朝着自己脸上招呼,不以为然地一笑,伸手揉了一把他脑袋上五颜六色的杂毛。
穆阳是十六岁时在街上要饭,大冬天的光着脚丫子走到这家理发店门口,饿昏过去,被江月白收留进来,平日就帮着打打下手。
店里就两人,没客人时江月白还指着穆阳这傻小子给自己解闷呢,也从来没嫌弃过他笨手笨脚。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穆阳从沙发爬起来打开了门口的LED灯,“白朗发艺”几个缺撇少捺的大字在黑夜里闪着光支愣起来了。
“晚上吃火锅?”
“哥,你胃不好,咱还是吃点炒菜吧……”
“你小子怎么磨磨唧唧的?老子今天就想吃火锅!”江月白斜睨他一眼,笑着嚷了一声,与刚才那成熟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行行行,你长的好看,你有钱,你说了算——”
江月白这才满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哼。
穆阳被他这一声哼的半边身子发麻,认命地耷拉着脑袋,“哥,收敛收敛,收敛收敛。”
“滚半边子去,天下男人都死绝了老子也不找你这样的!”
江月白刷着手机里各式各样的型男照片,再抬眼一看眼前缩着脖子的穆阳,实打实地嫌弃道:“你连老子一脚都禁不住,也就做做饭洗洗头还行。”
穆阳刚想还嘴,只听“呼啦”一声,沉重的玻璃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门外有个站台,下面就是楼梯,怎么会有人上楼梯一声都不出?
江月白也吓了一跳,这人什么时候上来的?他这会子只顾着低头看手机,心里一个劲地流哈喇子呢,还真没看见门外有人没人。
他抬头,有些慌乱地把手机往沙发缝里一腋,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来。
一时间,小屋里的空气有些凝滞。
原本招呼客人是穆阳的活计,可他还年轻,看着眼前这位很不一般的客人,居然哑了嗓子。
来人高高瘦瘦的,打眼起码一米九几,西装领带的穿得板正,留着一茬板寸,不太齐,脸色发白,不是江月白那种发着红润的白,而是白得吓人,像浆了一层漆,两只乌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穆阳,抿着薄薄的嘴唇,愣是把穆阳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月白对着那张棱角锋利的脸也愣了一回神。
“您……剪头发?”
那人沉着脸低了低头:“剪。”
江月白给穆阳使眼色让他靠边,“那我先给您洗洗头?”
男人低头,敛眉不语,像是在沉思什么。
江月白暗里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完全琢磨不透这人。
“不用,直接剪。”
男人说完径自走到椅子前坐下,抬着脸伸长脖子,等着江月白来给他围上围布。
江月白做这事少说做了也有十几年,今天看见这样硬朗的男人,眼神不自觉地发飘,手下也就没了准头,灵巧地手指不小心贴上男人的后脖颈,江月白仿佛触电般躲开,转身取剪子时竟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妈的,太标致了。
他沉着气问:“您想剪成什么样?”
男人锐利的目光向箭一样射向镜子里的江月白。
“修齐整。”
江月白点点头,也不再说话,看的出来,这位贵客不是个好相与的善茬。
他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可惜了,难得遇见这身段气质长相样样都那么对胃口的人。
三下五除二剪好了后脑勺那几根杂毛,江月白抓起毛巾擦这人肩头的碎头发时,竟发现这人整张脸都不正常地红了起来。
方才进来时脸就白得不像话,现在又说红就红,江月白不禁心里隐隐担忧:“好家伙,这人不会真的害过什么弱症吧?”
“好了您。”
“嗯。”那人又是略一点头,好像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自己的新发型似的,话音落地便“腾”的站起身。
“我看您好像脸色不大好看,是今天热着了吧?”
男人随着他的问话抬头,眼中带着一丝惊觉:“没事。”
江月白的平日说话做事的脑子好像飞到了九霄云外,迷迷瞪瞪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身举起付款码:“二十五。”
男人起身,面无表情地付款,推门走出店,一气呵成。
外面天已经渐渐黑了,男人推门而出时争前恐后涌进来一股凉风,直怼到江月白脸上,才教他慢慢回了神。
“哥?”
“啊?怎么?”
一扭头,穆阳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咯咯笑。
“你觉得……刚才的客人怎么样?”
“就那样!”
“就哪样?就那样你脸红什么?”
穆阳他江哥,行走江湖多少年,早就炼出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皮,还是头一回被来理发的客人逼得红了脸。
江月白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果真,脸红得像喝了二两茅台,他不甘心地补充道:“屋里太热,我这是闷的。”
“哈哈哈哈,少狡辩了,你刚才看人家的眼神都直了!”
“我那是愣神,他看着有点面熟。”
穆阳已经开始蹬鼻子上脸了,捏着嗓子学着网络视频上的语调说:“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呀,咱们认识认识吧……哈哈哈哈!”
江月白冷哼一声,一脚踹了他一个跟头,“少在这贫了,做饭去!”
“刚才那位长得确实不错啊哥,虽然比不上您万分之一好看,但确实已经算我们芸芸众生中的佼佼者了,哈哈哈哈……”
“你不就喜欢这一口嘛哥,您一声令下,我立马去把他给你追回来!”
“没完了是吧你?欠揍你小子就直说。”
穆阳看江月白再逗弄可真要急了,这才吐了吐舌头,摇头晃脑地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去了。
他前脚刚走,江月白也没在店里呆着,开门走到外面的小站台上,摸出一支烟夹在两支修长的手指间,没点。
他会抽,却很少抽,上次点烟,还是在五年前他爹的葬礼上,一次抽了一盒。
江月白从小没妈,但生来就讨人喜欢,小时候白白嫩嫩地像个玉雕的娃娃一样,学习也好,街坊邻里见面就夸这孩子将来得有大出息。
小时候难啊,他爸是小区门口自行车摊的修理工,每天回家手上身上都是乌漆麻黑的车油,他跟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拿着全额奖学金读书读到高中毕业,自个儿心甘情愿地跟着师父学手艺去了。
后来也算学出点名堂,到现在也没后悔过。
二十岁那年他跟老头子说自己喜欢男人,直接把人气得脑出血进了医院,一直在谈的朋友恰好这时候送了他一定绿帽子,搞得他声名狼藉,可算是给他坎坷的人生上了一堂大课。
没消沉几个月,他在街边捡到了半大的穆阳,觉得这一辈子不能就这么栽了,东拼西揍地攒够了钱,治好了老头子的病,原先的地方也待不下去了,挑了个僻静的小地方开了这家店。
今天在这里遇见这么个人,死了好几年的心思好像忽然又跳了似的。
有些人就是你看他第一眼就在心里懊悔遇见得晚了。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