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远在铸剑基地并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他是个不屑于搞特殊化的人，更喜欢跟自己的队员们呆在一起，雪豹和所有的一线部队相同，干部与士兵同吃同住同训，岑远有事找人谈话，都会临时去会议室或者教室。

王一博被带到了一个摆着巨大沙盘的房间，沙盘中展示着藤洲沿海地形，中间用蓝色细沙堆积出了夷洲海峡，对岸则是遍布着湿地红树林、盐田、沼泽以及建筑物的夷洲岛西海岸。

他们刚刚开始接触军事地形学的课程，因此王一博看到沙盘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片海岸很不适合大部队登陆。

“别紧张，”岑远自己先坐下了，“不是找你来完成祖国统一大业的。”男人从身边拉了把椅子，说：“过来坐。”

王一博不明所以地坐下了，岑远朝沙盘抬了抬下巴，问：“怎么看？”

王一博以为领导在考他功课，又认真看了一遍地形，才结合着书本上以及自己的判断回答：“优质浅滩很少，而且被树林、建筑物和湿地沼泽分散成了碎片化状态，不适合大集群凿穿防线，最好使用小规模两栖作战部队多点突破，逐渐扩大登陆场地。”

岑远先是一头问号，继而大笑，“我只是想听你夸两句我的沙盘，谁让你当参谋了？”

“啊……？”王一博脸上一热，尴尬着挽尊：“沙盘……挺好看的。”

岑远使劲咳嗽两声，似乎在努力把笑憋回去，“不过你也没说错，雪豹就在为那一天时刻准备着。”男人隔空指向沙盘中的夷洲，“他们的城市地形不适合巷战，速战速决可以大幅度减轻我军损耗，这意味率先登陆的小规模两栖作战部队，也就是我们，要又快又好地完成任务。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一天还很遥远，但就雪豹而言，战斗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

岑远转过脸来看着他，问：“你知道雪豹队员第一次执行任务之前都会留一封告别信吗？以防他们无法安全返回，算是给至亲至爱之人的一个交代。”

王一博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听说过，没想到是真的……”

“如果现在派你去对岸，”岑远毫无预警地问：“你会把信留给谁？”

“我妈。”

“还有吗？”

王一博沉默着垂下头，当然还有，但如果岑远问原因，自己要怎么解释呢？

“王一博，对待组织要坦诚，不可以撒谎。”岑远威胁道：“你明白的吧？”

“我还想留一封信给肖教官。”

他这样说完，就看着岑远向后靠进椅子里，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感慨，又仿佛震撼。王一博颇为忐忑地等着被问为什么，但岑远并未发问，只是那样看了他一会儿，才用笃定的语气说：“你们以前就认识。”

王一博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他在军校上大二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但他毕业前就离开了那个城市，联系不上了，之后几年也都没联系过，我是来了这边才发现教官居然是他的。”

“这几年的事情，他都没对你说过吗？”

王一博摇摇头。

“你也没问？”

王一博低声回答：“他不想告诉我，我就不会逼他说。”

“行动是保密的，所以他不能说。”岑远重新坐直身体，“但是我能。”

他讶异地看向岑远，却见男人目光正投向窗外，但并不聚焦。

“其实我也不能，纪律就是纪律。”岑远平静地说：“所以你得知道，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会让我承担很大风险。”岑远看着他，“除了肖战，你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一旦被我发现，你会被就地开除。”

心跳得又重又急，像一面沉沉的低音鼓，王一博吞了吞口水，沉声回答：“是！”

岑远从训作服前胸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牛皮纸面，说：“是我把肖战带到这里来的，他在军校大学生射击和体能比赛里展露头角，在得到他和他母亲的同意之后，我带他来雪豹试训。他撑过了八个月，当年也有将近四百名士兵前来试训，肖战毕业时总成绩是第一名。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最后的魔鬼周，在战俘营实验里，其他人都在努力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磨难，只有他伺机而起，挣脱了束缚，带领队员们夺走了教官的枪，甚至逆转了局势。他是个勇敢、聪明又懂得变通的士兵，也就是这件事，让当时任职教官的唐照决定将他招入麾下。按照惯例，试训营刚毕业的新生需要跟着老兵训练至少半年才能进入一线，但当时连续有紧急任务派下来，我们人手不够，唐照认为肖战足以胜任，大家开会讨论了一下，也咨询了肖战本人意见，最后决定让唐照带着他。”

王一博想到肖战训练衫后领上的刺绣，呢喃着说：“原来他叫唐照……”

岑远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很难过似的叹了口气，但重新睁开时坚毅的表情却不曾改变。

“肖战也的确做得很好，连续三年随队出外勤，前两年主要在西非和中东地区，第三年……”岑远说，“第三年被派往西南边境协助公安剿灭当地贩毒团伙，毒贩请了一批雇佣军，他们在边境线的森林里跟敌军交火，他和唐照——也就是他的中队长——与其他队员走散了，无线电失去信号无法联系。本来他们只要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东走七公里就可以回到基地，但中途发生意外，唐照牺牲了。”

王一博心里一沉，脱口而出：“什么？”

“肖战回来后说，他们在撤退途中遇到了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中国小孩，手臂上有许多针孔，背着行李，但没有携带武器和通讯设备。那孩子用汉语告诉他们自己是从毒窝逃出来的受害者，往东走是想回家。小孩手上有枪茧，唐照始终怀疑他是贩毒集团养的童子军，决定把人绑起来丢在原地，肖战不同意这个做法，周围几百平方公里全是雨林，随时都会有毒蛇出没，把孩子丢在这等于推他去死。但雪豹临时指挥所的位置是高度保密的，他们也不可能把孩子带回基地，所以肖战提议把孩子放了，让他往北走十公里去找公安特警的巡逻站。唐照最终听取了这个建议。把孩子放走之后约二十分钟，他们被敌军包围，肖战回忆说，对方约有四十人，用的全是AK47和美式装备。突围中他和唐照都受了伤，唐照伤得更重，已经无法行走，携带的弹药也即将用尽，最后唐照发射了信号弹，通知到指挥使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被敌军的大口径狙击步枪射中。”岑远表情一直镇定，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情绪，“你应该知道那东西本来是用来打轻型装甲车的，直接导致唐照的遗体无法修复，他儿子始终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王一博听到浑身发抖，眼泪落下来砸在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队员们及时赶到把肖战救出，他手臂中弹，转到后方医院躺了一礼拜，期间有军方的人去调查事故原因，肖战坚持自己判断失误，放走了敌人的爪牙，导致位置暴露，队长牺牲。但上面研究之后认为他的决策没有问题，首先那个孩子没有携带武器，就算他吸毒，在表现出攻击性之前，都要将他视为平民，攻击平民严重违反作战条例，放走他是当时唯一可行的选择。但武警那边也证实，当天并没有那样一个中国小孩去巡逻站找他们求救，所以肖战始终觉得，是他不该有的仁慈造成了唐照的牺牲，所以他开始处罚自己，即使没有人处罚他，他也每天都在处罚自己。”

胸口痛地翻江倒海，心脏仿佛就要炸裂开来，王一博无法开口讲话，一想到现场的惨烈，一想到那样惨烈的画面要日复一日地在肖战脑海中翻新，他连呼吸都痛得无法继续。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五月。”岑远微仰着头，像在把眼底泪光逼回去，“肖战伤好后，接受了大半年的心理治疗，现在状态已经比当时好很多。但是心理医生告诉我，他还是没能完全走出来，他需要倾诉，需要宣泄，偏偏这件事他连家人都不能说。到现在他都还有睡眠障碍，他和老孙住一屋，老孙说他只有在高强度训练之后才能睡着。”

去年五月……王一博想，当时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他只是一味对肖战不联系自己的做法感到不满和伤心？为什么他不曾想过肖战正经受着他此生都难以想象的痛苦？在他最该出现的时候，在他最该陪在肖战身边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岑远把桌子上的信封推到他面前，“第一年出发去西南前，肖战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妈妈，还有这封，是给你的。”岑远说，“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我不会拿来给你。但现在把肖战治好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不管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中间有什么误会，我要你帮我拔了他心口的那根刺。”

王一博把信封拿在手里，却迟迟不敢打开来看，就好像有些事他不去了解，肖战受过的苦就不曾存在。但他也知道自己只是掩耳盗铃，悲剧已经发生，在他仰望夜空在万千星辰中寻找最亮的那颗的时候，肖战就再也没能看到过星星。

一博：

你好吗？已经有一年多没和你联系，也错过了你的十八岁生日，你一定很不高兴，说不定已经把我忘了吧，哈哈。这样不失为一件好事，忘了我的话，你收到这封信，就不会太难过，也不会哭鼻子了。

对啊，这是一封告别信，直白点说就是遗书吧，如果你能看到，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无论你有没有忘记我，都请你不要伤心，身为一名军人，为了祖国和人民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我心甘情愿，也觉得无上光荣。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当面跟你道别，一年前离开也没能通知你，实在很对不起，但我去的地方，连妈妈也只能知道个大概，这是纪律，请你原谅，不原谅也没关系，我就当你原谅我了吧，哈哈。

之前的八个月，我一直都在训练，这里的教官简直变态，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死在训练场上了，但我实在不想那么丢人，以后别人提到肖战，只写“某日出门训练，卒”，那我真的会气活过来！所以我拼了老命坚持，最后你猜怎么着？我不仅通过了试训，还拿了个总成绩第一呢！连教官都跪下对我唱《征服》对我另眼相看，把我直接编入了他所在的中队，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他好像也没那么变态啦，哈哈。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是我梦想中的军营生活，战友很好，队长很好，指导员很好，伙食也很好（每顿都有肉而且辣椒够辣），但有一点不好，这里没有王一博。

这里的夜空很美，比家乡能看到更多星星，月亮也更大更亮，但我依旧总是想到与你一起看过的星空，尤其是在摩天轮上的那一次。说来还欠你一句对不起，明知道你恐高还拉你上去，我好像总是很强势地要求你做一些事，其实我对别人不这样，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所以你怎么都不生气呢？你现在看这封信，有没有在生气啊？比起掉眼泪，你还是生我的气吧，我真的对你很不好，答应的事一样都没有做到……我允许你生气，等气消了，就把我忘了吧。

说回摩天轮，那次之所以非让你一起上去，是因为我在书里看到有人说，摩天轮转到最高处的时候，是距离星空最近的地方，去过那个地方的人啊，就会一辈子交好运，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去，他们就会一辈子都幸福地在一起。我当然知道这是迷信，第二条已经证明这是胡说八道，那我就祈祷第一条有50%的概率成真吧，一夜暴富什么的就算了，至少让王一博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一辈子平平安安吧。

关于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既然我已经食言了，就继续做个坏人好了，对不起啊一博，我不能回答你了，将来会有别人认认真真回答你这个问题的，我已经失去资格了。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风吹在脸上已经很温暖了。这里的战士们有一个别名，叫“风林火山”，“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我不是在跟你拽文啦，只是想问，你现在有感受到风吗？应该就是我去看望你了哦，但我不会打扰你很久，我还想去祖国的其他地方看看，所以再见了，王一博小朋友（相信你有好好长大，但还是想再叫你一次小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来生再做我一个人的小朋友吧。

肖战

2017.2.18于藤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