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元让司机老五转交来的法币有八百块，买完菜肉面和厕纸，还有不少结余，肖战估摸着从今往后外人眼中自己这只金丝雀，很可能还要兼职厨子保姆甚至清洁等工作，索性把各种日用品一次性买到位，老五就跟在后头帮他拎着东西。

肖战家境并不富裕，能够出国留学除了有幸得到杜家资助学费之外，自己和家人也是省吃俭用才凑够了路费。这样的成长环境让他比其他海归学生都要节俭，买东西喜欢货比三家，无视卖家的臭脸色也坚持讨价还价，即便眼下用着别人的钱，也改不了这个习惯。只是担心老五等得不耐烦，所以一块五毛的价差，肖战也就算了，可他无意间回头，却发现老五脸上乐呵呵的，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或许是笑自己没见过世面，这点钱还要斤斤计较吧，肖战想着，就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说：“让你见笑了。”

“哪里，您误会了。”老五忙说，“我是为叶先生高兴呐。”

看出他的疑惑不解，老五复又解释道：“先生从前也会让我送钱给他的那些女伴，她们要逛街，我就得给她们当司机、拎东西，那些女人啊，花起钱来一个比一个大手大脚，有时连价都不看，喜欢的衣服首饰拿了就走，哪里像是能踏实过日子的？她们讨好先生，也不过是图他的钱罢了。”

肖战难免好笑，“你觉得我不图他的钱？那我图他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清，”老五挠着头憨笑，“但我知道您是知冷知热的人，否则也不会给先生买这样多吃的用的。这么久以来，您是第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

肖战对此受之有愧，他关心的并非是叶锦元，而是那家伙手里有关被逮捕共产党的情报……

“我不是第一个，”他岔开了话题，说：“你才是。”

老五难为情地笑了，“两年前如果不是叶先生，我已经被放高利贷的打死了，老婆和女儿也会被卖去妓院还债。先生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我自然希望他平安顺遂，多福多寿。”

肖战不为所动，甚至略带嘲讽地说：“原来他也救过人。”

老五明白他话中所指，只是叹了口气，帮忙把东西都放进后座，不再说话了。

回程途中路过百乐门舞厅，天还没黑，那里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华美闪耀的灯光照亮了门外墙壁上的一张巨幅海报，上头是身穿旗袍凸显窈窕线条的当红舞女凯瑟琳。

肖战看得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当日在冷翡翠餐厅遇见的那位？她主动叫住了叶锦元，两人举止亲密，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怪不得当时自己就觉得眼熟，是因为曾见过她的海报吗？

可是……他很少路过这里，也从未关注过门口的海报，细细想来，觉得曾见过那张姣好面容，似乎并非是在此处……

“老五，”肖战问，“这位凯瑟琳小姐，是叶先生的女朋友吗？”

“啊？这个……”老五支支吾吾打太极，“先生的事，只有先生知道，我可不好乱说。您还是去问先生吧。我只知道这位凯小姐提过几次想要搬过来同住，先生都没有答应。”

人家赶时髦取了个外国艺名，老五就误以为“凯瑟琳”便是姓“凯”名“瑟琳”。说他傻吧，又精得跟猴儿似的，文化程度不高，却知道维护主人的声誉，明里暗里都在打掩护。

肖战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却拉下脸来，坐在后排一语不发。老五几次从后视镜里瞟他，见他脸色极其难看，便也不敢再讲话，匆匆把车开到公寓楼下，帮忙把东西搬进屋，水也没喝一口就离开了。

两层楼的复式公寓，除了造型讲究的西式家具，和餐厅里摆满了昂贵洋酒的酒柜，倒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藏品。肖战拿着钥匙上了二楼，经过书房和主卧，来到走廊尽头的那扇大门前。

这就是叶锦元让老五特别交代的、不可入内的那个房间。

肖战握上门把，轻轻拧动，当然，门上锁了。

钥匙一定在叶锦元手上。里头放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呢？肖战暗中琢磨，是杀害共产党的记录？还是勾结日本人卖国求荣的证据？

初来乍到，还是先潜伏几天熟悉一下情况，肖战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只要自己哄得叶锦元开心，早晚能拿到这个神秘房间的钥匙。

叶锦元今天下班早。

上午同胡青州讲了昨天行动始末，简而言之一句话，自己带人从天亮守到天黑，鬼影都没一个。

对这个结果，胡青州好像并不意外，只笑道：“叶大秘书又骗我，不是见到肖医生了吗？听说还把人拐回家了？”

叶锦元知道江停云一定会把这件事汇报给胡青州，便顺势答道：“昨天他没有靠近长椅，而且是和警察厅的刘副厅长结伴而行，中途也未曾停步。至于拐回家……”叶锦元兀自笑了笑，“我看上他了，他也愿意，有什么问题？”

胡青州拿他之前的说辞问：“不怕他是共党了？”

“我查过他背景，是干净的。再说共党向来训练有素，这一点胡队长比我清楚，他们不会派一个涉世未深的笨蛋特工来接近我。这第三嘛，”叶锦元自嘲地笑笑，“爱美之心，实难抑之。原本想着也就算了，谁知又被我撞见和刘副厅长在一起，唉，叶某实在不忍美玉蒙尘，冲动之下，干脆截胡了。”

胡青州哈哈大笑，揶揄道：“那便恭喜叶秘得偿所愿。只可惜了凯瑟琳小姐，她若知晓，一定伤心得很。”

叶锦元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麻醉师’没出现，胡队长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集中审田中的案子，特高课那边催得急。”

胡青州轻描淡写，叶锦元便明白对方不愿透露太多，于是也不追问，找个由头就下班了。

下楼时遇上行动处处长方龙，少不了又寒暄两句，叶锦元玩笑似的感叹，说胡大队长如今要务在身，越发神秘了，剿匪计划一概不予外泄，“昨天没抓到人，我也气恼得很，”他说，“这些个共党实在狡猾，不知方处长可有妙策啊？”

胡青州平步青云之后，原本负责行动指挥的方龙便被冷落在一旁，两人名义上是平级，事实是方龙早已沦为胡青州的下属，司令部内人人皆知，在这个跟红顶白的地方，失宠之后的处境可想而知。叶锦元知道他嫉恨胡青州，偏要火上浇油。

方龙果然黑了脸，冷笑道：“胡大队长的计划，哪里是方某能打探到的？”

“原来连方处长也不知晓，胡大队长保密工作相当到位啊。”临走时，叶锦元幽幽补上一刀，“咱们可都准备着吧，以后这行动处，怕是要姓胡咯。”

老五开车送他回家，路上对肖洒赞不绝口，说他勤俭持家，不乱花钱，性格温厚，很好相与。叶锦元少不了啧啧称奇，这两年他让老五接送过多少美女佳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老五从未评价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叶锦元知道这个贫苦出身的汉子瞧不上那些挥金如土的女人，只是碍着自己脸面，才闭口不言，如今却对肖洒大肆称赞，倒是少见。

“不过呢，”老五话锋一转，“在涉及到先生您的归属问题上，肖医生还是很坚决的。”

“归属问题？”

“嗯嗯。路过百乐门的时候，他瞧见凯小姐海报了，问我是不是先生您的女朋友，那我当然不能说实话，但肖医生好像还是生气了。”老五说，“一直到家门口，他都没说话，绷着张脸有点吓人。”

“是吗，”叶锦元笑着看向窗外，“入戏挺快啊。”

“让我说，肖医生醋性大，恰恰说明他在乎您。”老五边开车边滔滔不绝，“只有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希望他只为自己所有啊！”

十分钟后，醋性大的肖医生给他开了门。

“叶先生。”医生系着灰色围裙，脑门和鼻尖都沾上了一点面粉，显得笑容愈发柔软乖巧，“饺子正在煮，马上就能好。”

叶锦元点了点头，进屋后微微张开手臂，对方却只懵懵地看着他，叶锦元无奈提醒：“衣服。”

“哦！”医生赶紧上前帮他把外套脱了，小心挂在衣架上。

叶锦元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餐桌上，“这是你的入职介绍信，明天拿去给陆军医院的申院长，我已经跟他打了招呼，面试只是走个过场，你照实回答就好。”

医生向他道谢，叶锦元又将包中几份文件拿出来，最上头的封面写着“绝密”和“叶锦元亲译”，发现医生在看，他便自然地翻过来背面朝上，说：“我先把东西送上去，马上下来吃饭。”

走出二楼的神秘房间时，叶锦元已除了领带，黑衬衫扣子在领口处解开两颗，整个人显得慵懒随性。肖战低下头不再多看，只端了碗刚出锅的饺子和一小碟醋放在主座前，说：“叶先生，您尝尝。”

叶锦元拿起筷子，却看着他笑道：“不会下毒吧？”

“叶先生若不放心，我先盛一碗自己吃。”

他料到叶锦元会有这样的顾虑，早已盛好了一碗放在厨房，可等他端出来，叶锦元已经在吃了。

“味道不错。”男人夸赞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毒死我，老五说了，你喜欢我。”

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位自恋的花花公子，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叶锦元却以为他害羞，指着身边的椅子对他笑：“过来坐。”

于是他就顺从地坐下吃饺子，听到叶锦元又问：“你讲话不像上海人，老家哪里的？”

“重庆。”

“好地方。”男人挑了挑眉，“父母还在那边？”

肖战摇摇头，心中难过，努力维系声线的冷静，说：“三年前我将他们接到北平，本想着等我留学回国便能一家团聚，谁知没过多久北平沦陷，他们……没能逃出来。”

一时间屋内安静无声，肖战盯着碗里的饺子，感觉热气升腾进眼眶，明知面对着仇人的帮凶，有些话不该说，有些情绪不该显露，可还是鬼使神差一样，低声呓语：“我要是没接他们去北平就好了……”

他余光看见叶锦元搭在桌面上的手，很久都没有动，最后却莫名问道：“你买香菜了吗？”

肖战回过神来，“没，”他驱逐掉眼底的水汽，说：“没有。”

“我喜欢吃那个，下次记得买。”

“好……”

叶锦元脸上没什么表情，夹了一只饺子放在他碗中，声音不过淡淡的：“你多吃一点，让他们放心。”

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肖战洗完了碗，发现叶锦元在书房看文件，于是自觉回到客厅，从箱子里取出又厚又沉的医书，坐在沙发上为明天的面试做准备。

可看着看着思绪又控制不住地飘远了……

二楼的神秘房间是专门用来收纳绝密文件的吗？那么，关押和转移共产党的安排，是否就在那些文件中呢？“叶锦元亲译”，说明电文是加密的，需要依照某种规律译出信息。常用汉字这么多，极少有人能够背诵译制密码，叶锦元应该有配套的密码本才对，所以偷到钥匙还远远不够，找到密码本才是关键……

“肖医生。”

肖战一惊之下站了起来，摊在膝头的医书砸在脚上，他痛的“哎呦”一声，弯下了腰。

已经洗好澡换了睡袍的叶锦元倚在二楼扶梯上幸灾乐祸，“你怎么这么笨？”

肖战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脚趾，抬起头有些恼火，“做什么？”

“很晚了。”叶锦元笑得像只大灰狼，“上来睡觉。”

他脸上一热，佯作镇定道：“我还没洗澡。”

“上来洗。”大灰狼笑得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你帮我做饭，作为答谢，我帮你洗澡好不好？”

肖战：“……”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解救了他的尴尬与慌乱，叶锦元不疾不徐下了楼梯，很简短地听完这个电话，便放下听筒，略带遗憾地告诉他：“死了个人，我就去趟司令部，下次再帮你洗吧。”

肖战听得心里直跳，脱口问道：“谁死了？”

“一个共党叛徒。”男人淡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