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四下全然寂静。风突然屏息聆听,或改变心意似的静止下来,只剩下冬夜里特有的一种声响,仿佛困兽的喘息。
叶锦元听着医生讲完最后一个字,注视着对方充满希冀的眼睛,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处于慢动作的状态,就连自己心中的绞痛也是。
他动了动嘴唇,发出阴暗晦涩的声音:“代号是‘医生’,你确定吗?”
或许是他的表情已经泄露太多信息,肖洒,不,现在该称之为“肖洒的弟弟”,看着他露出无助而可怜的神情,这一次,叶锦元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
“我能去看看他吗?”医生轻轻地问,“哪怕就一眼。”
“抱歉。”悲怆宛如熔化了的铅水,在他血管、四肢和大脑中肆意流淌,他说:“半个月前,代号为‘医生’的地下党已被秘密处决。”
叶锦元见过许多漂亮的女人,当然也有男人,但他从未在别处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温厚和蔼,近乎害羞,却又那么明亮,那么安静,就连哭泣时都没什么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下来,落在腿上的一点点响动。
“那他的……遗体……”
“没有亲属认领的遗体都会拉到市郊统一火化,骨灰由殡葬处保管。”叶锦元说,“但像‘医生’这种级别的地下党,生前没能挖出身份信息,死后特务处也不会放过。殡葬处有他们的眼线,一旦有人去领取骨灰,就会被盯上。”
“我只是平民,他们盯着我也不会有收获。”
“他们不会只盯着你,还会筛查你周围一切可疑人员,包括你的朋友、同事甚至病人,包括你吃过的餐厅、逛过的书店,”叶锦元缓缓道,“还有你刚在司令部里体检过的人。”
医生放在腿上的双手慢慢握紧,又有眼泪落在上面,“我知道了。”医生垂着头,哽咽着说,“我不会去领骨灰……”
叶锦元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手中那把本就没有子弹的枪放回桌上,听到医生暗哑的嗓音:“你不杀我吗?”
“你不是共产党,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们杀的平民还少吗,”医生淡声问,“‘宁杀错不放过’,不是贵单位一直以来的行动口号吗。”
叶锦元笑了笑,“听起来,你更想杀我。”
“我是医生,只会救人,不会杀人。”男人站起身,背对着灯光,现在那双眼睛里闪闪发亮的不再是希冀,“那就多谢叶先生的仁慈,也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不会再打扰您了。”
医生向他微微弯腰致意,继而昂首赤足走向屋外,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叶锦元忍不住也站起来,喊:“肖医生。”
他看着对方瘦削孤独的背影,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很多事你哥哥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我想是因为他不愿你走上他在走的那条路。”
“谢谢叶先生提醒。”医生声音清冷,任何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会明白,从此刻开始,他的人生被分成了从前和以后,“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想走的路。”
叶锦元独自在房间中站了一会儿,离开后发现医生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收拾剩余行李,于是说:“你可以等天亮再走的。”
“不用了,”从他公布肖洒死讯之后,医生就没再正眼瞧过他,“谢谢叶先生的好意。”
他还不知道医生的名字,但清楚对方不会告诉自己,更清楚那样一个温顺和气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倔强坚毅的灵魂,于是他没有坚持,转而回到卧室,打电话给老五。
但医生当然也不会再用他的司机或是坐他的车,老五只能默默开车跟在旁边,不多时便从路边电话亭打来,说肖医生进了路口的一间名叫“凤凰”的酒吧。
叶锦元知道那是杜茂林的地方,略微放心了些,老五在电话里问:“还跟吗,先生?”
他靠在床上,手中拿着几个小时前刚得到的礼物——那只粉色小猪储蓄罐,说:“不用跟了,你回去吧。”
挂上电话,叶锦元摸了摸小猪突出来的耳朵,小心将它摆在床头柜上,关掉台灯,在黑暗中看着它被月光勾勒出来的圆滚滚的轮廓,莫名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要是兔子就好了……”
叶锦元忘了自己是几时睡着的,只知道被电话吵醒是早上六点,他的意识在听见胡青州声音的下一秒便瞬间清醒,偏还要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打着哈欠问:“胡大队长,什么事儿啊?”
“不好意思叶秘,打扰你清梦。”胡青州说,“司令和特高课商议后,临时决定处决一批共党,要求几个处长包括您到场旁观行刑,我现在带犯人出发,半小时后江湾刑场见。”
叶锦元听得心里一沉,“是监狱里关押着的那批人?可他们中间有很多只是普通百姓啊。”
“帮忙掩盖共党踪迹,暗中宣传红色政治,行为上已经无限接近共党,差一封入党申请书而已。”胡青州轻飘飘地说,“宁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啊,叶秘书。”
叶锦元来不及去感受胸口喷涌而出的情绪,迅速就在脑子里整理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突然处决在押囚犯,显然是因为近来发生的几件事都没有调查结果让何广华压力很大,不得不借此向特高课有所交代,毕竟那些囚犯是否当真加入过共产党,日本人也无暇验证。而让自己及几位处长现场旁观,其实是借机试探,宋明野所言“司令部内潜伏着级别不低的地下党”让何广华坐立不安,体检没有结果,他也并未善罢甘休,以他老奸巨猾又阴狠毒辣的风格,很可能会让胡青州手下接触过宋明野的人作为刽子手来执行枪决,确保他们每个人的双手都沾满鲜血,再无退路可言……
叶锦元即刻整理好思绪,假装为难道:“哎呀,司令夫人今早从宁波的娘家回来,我七点钟要去车站的,江湾那么远,我哪里来得及?”
“让你司机去接不就好了?”
“那也太失礼了吧,我司机老五是个粗人,万一说错了话,夫人会不高兴的。”
“叶秘书,”胡青州警惕道,“你不会是不想来吧?这可是司令亲口下的命令,公事私事孰轻孰重,你还能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只是在想合适的补救措施。”叶锦元沉吟片刻,方道:“不如这样,胡队长找个靠得住、有眼力见的手下帮我去车站跑一趟吧。”
胡青州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将这等美差交给自己来办,巴结司令夫人的大好机会怎能错过?于是说:“那成,我让小江去接,去年中秋晚宴,夫人见过他的。这下你能放心过来了吧?”
“还是胡大队长爽快。”叶锦元笑道,“叶某马上出发。”
行刑现场被严密封锁,之所以选在清晨,也是为了避免被无关人等尤其是记者目击。
七名后背插着亡命牌的死刑犯被反绑双手带下卡车,他们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满身伤痕,步履蹒跚,但腰背挺得笔直,脸上不见恐惧之色。
叶锦元和司令部的几位处长们站在后面,看着那些犯人被一个一个带到指定的位置,背对着他们跪在地上。和他预料的一样,此次行刑者并非卫兵,而是由胡青州亲自安排了队里的几个年轻人上阵,他们显然是第一次杀人,握着枪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胡青州走上前,指着第一名犯人后脑靠下的位置,吩咐下属:“枪口对准这里,手别哆嗦。瞧你那点出息!”
叶锦元低头掏出香烟,递了一颗给身边的方龙。
“砰!”第一名犯人倒下了。
叶锦元分别给方龙和自己点燃香烟,问:“最近在百乐门怎么都没见到方处长啊?”
“砰!”
方龙讪笑道:“老婆管得严,我哪有司令那本事,能坐享齐人之福?”末了又叹气说:“叶秘书,你可得听老哥一句劝,千万别脑袋一热就结婚,为了一颗歪脖子树放弃整片森林,可太不值了啊!”
“砰!”
叶锦元噗嗤笑了一声,“方处长这么说嫂夫人,不太好吧?”
“糟糠之妻了,我瞧她没趣,她看我也烦,凑合过吧!”
“砰!”
方龙看着刚倒下去的年轻女孩,摇头扼腕:“小姑娘还挺好看的,可惜了。共产党害人不浅呐,天天喊口号说要抗日救国,老蒋上百万军队都救不了国,靠这些年轻学生和工人农民就能行?开玩笑呢么这不是!”
“砰!”
叶锦元不过笑笑,低头吸了口烟,听着方龙又说:“要我说,这些人就是想不开,活着不好么?日本人也没把咱们怎么样,有吃有喝,顶多要求咱们学点日语,学就学呗,‘口你七哇’,‘撒由那拉’,又不会掉块肉。”
“砰!”
“是啊,”叶锦元附和道,“活着多好,有那么多美人可以抱。”
轮到方龙笑话他:“叶秘不是刚收了个绝品在家里吗?”
“砰!”
“那个啊,”叶锦元态度轻蔑地回答,“和杜茂林不清不楚的,别再给我戴绿帽子,我让他走了。”
方龙一听乐了,“真是棋逢对手了,早听闻杜家那一位,也是个情种啊。”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胡青州走过来说,“完事儿了,准备撤。”
叶锦元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问:“这里谁收拾?”
“让人直接拉去殡葬处烧了。”胡青州无所谓道,“都是些没什么追踪价值的, 骨灰有人来领就拿走,没人领就放着。”
“万一路上遇到记者怎么办?”叶锦元说,“我跟着吧,正好司令今天要去迎接夫人,办公室也没什么事。”
胡青州就笑,“那怎么好意思?本来是我的活。”
“哪来那么多你的我的,”叶锦元大度地挥挥手,“这事要是闹大了,司令脸上不好看,咱们日子都难过,一条绳上的蚂蚱,还计较这许多?”
殡葬处那种晦气地方,胡青州本就不愿去,况且还想着赶去车站见一见司令夫人,自然乐得顺水推舟,“那就麻烦叶秘啦!”他嬉笑着道了谢,揽过方龙肩膀,“走吧大蚂蚱,坐我的车。”
等几个人坐上车走了,叶锦元将手里还剩一半的香烟扔在地上,踩住了用力碾碎,此时恰有一阵风吹来,他看着烟灰被清风扬起,仿佛无数缕忠魂,安静而沉默地飘高飘远,飘向大江大河、山川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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