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冰云虽受重伤,元气尚在,且年轻体健,求生之念一旦萌生,恢复起来倒也很快。两日之后已经可以下床略微走动,霍北良不敢耽搁,同谢允商量后决定立刻启程,回京复命。
言冰云属于朝廷钦提要犯,按规矩坐了囚车,但谢允让人给他准备了棉衣和大氅,还把霍北良替自己带的汤婆子给了他。一路多次在城镇中停留,只为找大夫帮言冰云伤口换药。霍北良暗想这绝对是他奉命钦提的待遇最好的犯人,若不是言冰云身为男子,霍北良几乎要怀疑他被五皇子看上了,十有八九会成为将来的五皇妃……
这样走走停停,远比来时费了工夫,六日后方到达建安。霍北良照惯例需要先把言冰云移送诏狱,谢允就在外头眼巴巴看着,霍北良心思活络,当即安慰道:“殿下放心,锦衣卫尊皇命行事,皇上开口之前,没人敢动言公子。”
谢允并不介意被人点破,只含笑道:“霍大人恪守己任,难怪会被父皇视作肱骨之臣。”
“殿下过奖了,这一路霍某全仗殿下提点才没出差错。”
两个人互相拍了一通马屁,便往文华殿去复命。
他们入城后便派了校尉提前进宫禀报,因此文华殿内皇帝已经等在那里,一同在座的还有已成年的几位皇子。
崇清帝先口头表扬了顺利完成差事的谢允和霍北良,接着便道:“北良的初审案宗朕已读过。宁远兵败案疑点甚多,此案关系皇家体面,朕就暂不让三法司参与讨论。今日叫你们来,是想听听你们对这案子的看法,以及如何处置言冰云。你们就当是被朕抽查功课,畅所欲言即可,说得好有赏,说不好也没有惩戒。”
皇三子谢峻是当朝太子,料定皇帝着锦衣卫拿言冰云是杀心已动,搞这么一出不过是希望有人发声支持,于是率先起身发言:“依儿臣之见,八万宁远军竟然不敌六万羌军,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指挥失误,二是早有预谋,无论哪一条,都该重罚。言如海已经战死便罢了,言冰云理应代父受过,且他阵中脱逃,按律当斩!”
“太子殿下所言儿臣不敢苟同。”谢允起身时所有人都望着他,仿佛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谢允,真谢允回回议政都是哈欠连天神游太虚,被皇帝点名了才不情不愿敷衍两句,怎会主动发言?
谢允不矜不伐,向皇帝行了一礼,道:“且不说兵败案尚存疑点,发霉的粮食和消失的军报究竟是何原因还有待查证。当前北疆军情紧急,羌军虽在宁远一役中有所损耗,但他们气势正盛,难保短期内不会卷土重来,因此处理兵败案需要结合北疆局势,不可给羌军以可乘之机。”
“五弟过虑了。”太子不屑道:“时值深冬,羌人不能放牧,定然粮食短缺,得先解决饿肚子的问题才有劲打仗呢。”
谢允平日里就不喜欢这个只会拍父亲马屁的三哥,但他眼下一心要救言冰云,不欲与其争吵,耐着性子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羌军破宁远城后,屠城两日,除了粮食和金银财宝被尽数抢走,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宁远之后便是端州,端州三万府兵能在羌军铁蹄下坚持多久?端州之后,一马平川,再无天障,羌军杀到建安城下只是时间问题。”
“如你所言,我大齐没了宁远军便再没有会打仗的了?羌人若攻端州,辽东铁骑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就算他们祖坟冒青烟真的有本事攻下端州,一路南下仍有保定、兖州、徐州、扬州等地的十万余府兵保家卫国!”谢峻讲到这里,停下来向皇帝磕了个头,继续道:“儿臣有罪,此话不当讲,但必须要讲。若当真被五弟不幸言中,羌人攻入建安,皇城五万禁军定能令其有来无回!”
谢允冷笑出声,谢峻不由怒道:“你笑什么?!朝堂议事,你身为皇子,竟毫无规矩!可见平日里便惯了敷衍功课,有负父皇所望!”
谢允挺直了腰背跪坐于席,眼神乖戾,稳声道:“谢允愚钝,自然比不上太子殿下贤而有德、勤政为民,谢允只想问一问太子殿下,待羌人到了建安城下,华北至中原这一路,该是何等光景?”
“我只是假设!!我说了敌人根本越不过关山!因为辽东铁骑……”
“辽东铁骑为何不能坐视不理?”谢允打断太子,掷地有声:“宁远军吃着发霉的粮食,在北疆的风雪里守护着国土,与敌人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宁远侯被敌将斩首示众,时文渊将军的尸体都被羌军戳成了筛子,最后换来什么了?太子殿下与臣弟坐在这里讨论什么呢?”谢允笑了笑,声音如数九寒冰:“我们在讨论要如何定宁远军的兵败之过,要如何治宁远侯的叛国之罪,要如何杀了他的独子以儆效尤!”他摊开了手,神色讥诮,道:“若我是辽东王,我只敢坐视不理。”
静坐于高殿之上的皇帝端着吹绿茶碗,腾出一只手,双指指节在那梨花案子上敲了敲,以示警告。
谢允并未因此收敛,反倒起身向父亲行了大礼,朗声道:“父皇,人人都道与君共患难易,共享乐难,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宁远兵败案疑点颇多,父皇若在此时杀了言冰云,岂非落实了是忌惮宁远侯功高盖主?辽东王唇亡齿寒,如何还会尽力为国效忠?他岂知宁远军的今日不是辽东铁骑的明日?一旦羌军卷土重来袭击端州,而辽东王借故不出兵或晚出兵,届时端州乃至华北的百姓都将沦为敌人弯刀下待割之鱼肉!杀一个言冰云,寒的是数十万边疆将士的心,这笔账不值得!”
“谢允你放肆!”谢峻霍地站起身,指着他怒斥道:“你胆敢揣测父皇忌惮宁远侯功高盖主!难道宁远兵败案是父皇一手造成的吗?!”
谢允跪在那里,扬一扬脸,针锋相对道:“那么难道是宁远侯的错吗?他若真有不轨之心,怎么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他至少会事先给自己儿子谋个好去处,而不是让他去端州送死!”他重新向父亲行礼,道:“父皇今日叫我们前来,明说了是各抒己见,无需避讳,儿臣便是有什么说什么。儿臣功课敷衍,不比太子殿下聪慧善辩,还请父皇莫要生儿子的气。”
他明明伶牙俐齿,说得谢峻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毫无反驳之力,偏还要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皇帝禁不住发笑,然而想到太子除了奉承自己竟再无半分远见,又完全笑不出来。皇帝伏在案上,瞥了一眼谢允,问道:“依你高见,此案该如何处置啊?”
谢允从容答道:“儿臣以为,此案疑点仍需详查,一切水落石出之前,理应让宁远侯享身后哀荣,以表父皇体恤忠魂之心。”
皇帝没有接话,等着他继续,谢允便道:“至于言冰云,可暂不许他承袭爵位,将他扣留京中,待宁远兵败案真相大白,再论赏罚。”
“荒唐!”谢峻当即斥道:“若言冰云早已投敌,回端州是为了潜入京中当细作,此举岂非正落他下怀?他武将出身,身手绝佳,潜入宫中也并非难事,万一伤及父皇,你该当何罪?”
谢允讥笑道:“太子殿下方才还说五万禁军可让羌军有来无回,怎么?五万禁军防不住一个言冰云?”
谢峻都被他气结巴了,“你你你……!”
“行了。”皇帝用眼神把太子摁了回去,转向皇长子谢屹,道:“燕王有何高见?说与朕听。”
谢屹性格沉稳,办事老练,虽是庶出,却很得崇清帝喜欢,成年后便被封了燕王。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口齿清晰道:“儿臣赞同五弟所言。宁远侯已经战死,即使他当真叛国,父皇也当赏他哀荣,不是为他,而是为了还活着的辽东王、定南王以及所有驻守边陲的王侯将相,是安抚军心之举,军心定,则国安。”
皇帝轻轻点头,面色稍霁。谢屹又道:“既然要赏宁远侯,便不能杀言冰云,不能囚禁,不能责罚,但也不能放他,至少现在不行,应另寻良将重建宁远军。至于言冰云……”他停顿须臾,面不改色道:“儿臣思来想去,五弟府上的近卫是皇子里头最少的,不如将言冰云安置进去,这样既可以让五弟看着他,也算给足了宁远军面子。”
此话一出,连谢允自己都呆了,等到皇帝开口问他“你可愿意”,方跪下去磕了头,道:“儿臣……并无异议。”
“何止是并无异议,”待皇子们告退后,司礼监掌印太监莫言伺候崇清帝用午膳,似是闲谈间提起五皇子今日反常举动,皇帝摇头叹道:“朕看他简直是喜不自胜。”
莫言看皇帝脸色,便知他心情尚佳,笑道:“奴才听闻五皇子平日里多爱结交江湖豪杰、文人志士,宁远侯英名在外,想必皇子对言公子很是倾慕。”
皇帝神色淡淡,却隐有惆怅,“这孩子一向不理政事,如今看来,不是不懂,只是不愿。”
“可不是吗,老奴听殿下适才高谈雄辩,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像皇上您。”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和他母亲一样,生来便不该被拘在这雕墙峻宇之中……”
莫言替皇帝布好了菜,垂首站在一旁,听皇帝幽幽说道:“朕已经辜负了他母亲,如何还能再勉强他……他既不愿,便放出去做一只闲云野鹤,自在天地吧。”
莫言低声道:“人人都以为皇上不看重五皇子,怎知皇上慈父爱子之心啊。”
“慈父……”皇帝恍惚笑了笑,“有国则无家,朕坐上了这位子,便不能再是谁的丈夫和父亲了。”
用完午膳,皇帝回内殿小憩。莫言掩了门出来,站在殿外抬头看那明晃晃的日头。
随堂太监小历子屁颠屁颠凑上来,“老祖宗也回屋歇会儿吧,这里有奴才们守着呢。”
莫言没有动,小历子不由也望了望天,道:“老祖宗看什么呢?这日头足,仔细伤了眼睛。”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莫言叹道:“要变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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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稍微有点无聊,但又不能省略,对不起,下一章就会有互动啦~
顺便给有兴趣的同学稍稍科普一下,为什么端州知府和太子看皇帝找锦衣卫去抓言冰云就觉得是要杀他。因为这种程度的案子一般会由三法司会审,也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是独立于这些机构之外的直接向皇帝汇报的一个杀手组织,皇帝找了锦衣卫,意味着他不想走程序,一般来说也就意味着他想暗中把这个人直接处理掉,所以大家揣摩圣意就觉得言冰云死定了。
但其实这篇文里的皇帝非常聪明,且腹黑,不走寻常路,心思不好猜,猜错要付出代价。
至于感情线呢,会是那种半糖的甜宠居多,这里面的谢允就是dd说过的那八个字:一见钟情,默默守护。小言动心之后就很坚定了。甜虐比大概是7:3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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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