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你没有心
马闻超死在自家厕所里。
他垂着脑袋坐在马桶上,额头和眼眶都有明显淤伤,下半身光着,裤子脱在一边。左手浸入洗脸盆中,里头的血水已经失去透明度,右手自然下垂,地上躺着一把沾了血的水果刀。
西山路位于陈所长的管理辖区之内,所以陈广宁也在现场,见他们来了,便带人主动退出房间,拍了拍任涛肩膀,说:“交给你们了,任队长。”
“陈所,”任涛向他点头致意,“您过来多久了?”
“十分钟吧。”陈广宁说,“房间里的东西我们没动过,只跟报警的邻居聊了两句,是和死者一起在火锅店打工的工友,具体你们再问吧。法医还没过来?”
“已经在路上了。”
任涛话音刚落,史胜利和顾魏就背着工具箱上来了,这里是六楼,史胜利爬地气喘吁吁,顾魏却神态自若。
陈宇站在父亲身后,悄悄向顾魏招手,同时睁圆了眼睛希望对接到顾魏的目光。
在刚死了人的地方这么想似乎不太尊重,但陈宇从来做不到自欺欺人,一看到顾魏他就开心,无论是在死亡现场还是停尸房,无论是站在解剖台前还是蛆虫缸边,看到顾魏他脑袋里就会开始放烟花,还总想着把最大最亮的那一束指给顾魏看。
可惜顾魏只是瞟了他一眼,就向陈广宁颔首,态度很尊敬,“陈所。”
父亲显然是笑了,声音醇厚而慈善,“小顾也来啦?你们进去忙吧,”他说,“我走了。”
任涛带张乾坤去给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邻居做问询笔录,陈宇打算去屋子里的其他房间看一看,他跟在顾魏身后进了门,看着男人戴上防护镜,从背包中取出相机,正要踏入厕所,脚步却突然定在那里。
他看不到顾魏此刻的表情,但这样的肢体动作让陈宇下意识地觉得,厕所里有什么东西让顾魏感到意外,甚至震惊。
他绕到顾魏右手边,轻轻蹭了蹭法医的胳膊,问:“怎么了?”
顾魏没有回答,沉默着步入厕所。
还真是高冷啊……陈宇用目光检索着乱糟糟的客厅,心里想,今天到目前为止,顾魏还没有正眼看过他,难道自己帅得那么不明显吗……不过晚上还是会一起回家呀,以后住得近了,就能多给顾魏一些机会,让他发现自己不明显但很持久的帅气!
沙发缝里藏了一本成人漫画,茶几上有三粒白色药片,装在透明塑封袋里,死者的手机掉在地板上,屏幕裂开了,侧面有明显摔过的痕迹。陈宇把这些东西通通放入证物袋,继而隔着袋子,打开了那台手机。
相册里存储的几乎全是黄色小视频,还有很多看起来非常像是偷拍的裙底照片,暗示着机主绝非什么正人君子。微信和短消息中的交流都比较日常,除了再次证明机主是个粗鄙的好色之徒,倒也没有太多可疑之处。
陈宇找遍整间屋子,没发现任何遗书之类的东西,于是去到厕所,站在门口问:“两位老师,有什么结论吗?”
史胜利正把水果刀往证物袋里放,说:“死亡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刀柄上有清晰的指纹,应该是自杀。带回去比对一下就知道了。”
“他是不是被人打过啊?”陈宇问。
“你指这些?”史胜利指着死者头部说,“确实是撞击类的伤口,但看颜色应该有两三天了,不是死之前的新伤。”
陈宇举起自己找到的药片,“我在客厅发现这个,可能也需要化验一下。顾老师有什么建议吗?”
顾魏终于回头看向他,问:“有发现遗书吗?”
“没有。房间和手机我都翻过了。”陈宇说。
史胜利不屑道:“有相当一部分自杀者不会留有遗书,这很正常。”
“但几乎所有企图割腕自杀的人手腕上都会有犹豫割痕,这个人没有。”顾魏说,“而且死者伤口的切入角度也很奇怪。”
“犹豫割痕?”顾魏的声音真好听啊,陈宇想,能不能一直对自己说话呢?说什么都行。他问:“那是什么?”
“割腕所需的深度与力道比很多人想象中要大,企图自杀者在割到深入动脉之前,几乎都会先轻轻划几道,因为非常痛,一部分人在这个过程里就已经放弃了。”顾魏解释说。
史胜利接过陈宇手中的药片,仔细看过之后说:“这个很像LSD,如果死者嗑了药,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衡量他的举动。看问题要全面,别老想着炫耀自己,只会在外行面前掉书袋。”
“顾法医只是提出自己认为的疑点而已,这很有必要,上次那个案子要不是他一直坚持找针眼,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高晨晖是被人谋杀的了。”陈宇无视史胜利黑下来的脸,不由分说就把药片夺了回来,冷声道:“如果这也算炫耀,我倒期待史老师也能偶尔给我们露两手,怕只怕您无技可炫。”
史胜利气地直点头,“现在的年轻人,本事不大脾气挺大。行,你们都是高手,我颈椎病犯了,不能低头,就麻烦顾法医收集一下房间各种的毛发和纤维,我去车里等你。”
说完防护镜一摘,拎着工具箱就下楼去了。
“什么人啊真是!”陈宇嘴里嘀咕着,转身就说:“我帮你。”
“不用,你把死者的裤子装起来就好。”顾魏蹲在地上收集毛发,声音很平静:“犯不着为了我跟他闹僵,以后还要一起工作的。”
“我就是看不惯他总针对你,你又没讲错。”陈宇拿了个大号证物袋放裤子,余怒未消,“谁都不准欺负我的排骨,否则我就咬他。”
顾魏疑惑地抬起头,“排骨?”
“啊,口误口误!”陈宇心虚纠正,“我是说,谁都不准欺负我的朋友。”
顾魏没吭声,重新投入工作。陈宇装好了裤子,就蹲在男人旁边,问:“你刚说伤口的切入角度奇怪,是什么意思?”
“自己持刀割腕,无论惯用手是左是右,割痕一般都是由桡骨至尺骨方向,也就是从大拇指往小拇指划,但死者手腕上的割痕是反向的。”顾魏放下取证工具,拉过他左手,摊开手心向上,另一只手模仿刀刃,在他手腕上方虚虚划过,“从小拇指一侧切入,划至大拇指侧,这个方向更像是凶手持刀,自己虽然也能做到,但动作会很别扭,不信你试试。”
隔着两层橡胶手套,顾魏依然感受到青年手掌的热度,其实碰到陈宇手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这并不是必须依靠演示才能讲明白的事情,所以他很快结束讲解,很快放开了手。
根正苗红的陈宇,以及正直和善的陈所长,都不该为自己的仇恨买单。
陈宇低着头自己研究了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确实很别扭,看来真的不是自杀啊……”
“可以进了吗?”任涛在外头问。
“可以了。”顾魏站起身,“我再去客厅和卧室看看。”
任涛点点头,问陈宇:“有什么发现?”
“还不能确定是自杀,疑点很多。”陈宇也站起来,说:“他手机里全是黄色视频,还有很多偷拍照片,没发现遗书。”
“报案的邻居也这么说,我们还问了他其他工友和老板,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他有自杀倾向。”
“伪装成自杀和意外的谋杀。”陈宇思忖道,“和高晨晖案异曲同工。”
任涛的表情也略微凝重,“不知道这两件案子之间是否有联系。邻居说上周六晚上,马闻超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抢劫,打得一脑袋都是血,买纱布和消毒水的钱还找他借的。”
“报警了吗?”
“没有。马闻超跟邻居说太黑了没看见对方样貌,而且他也没丢什么东西,但邻居觉得他在撒谎。”任涛说,“邻居说他经常嫖娼,而且很暴力,猜测他是被人报复了。”
“任队!”张乾坤从外面匆匆进门,把工作平板递过来,“锦绣把马闻超的资料发来了,他改过名字,以前叫马闻名。”
很短的瞬间里,陈宇在队长任涛的脸上看到了惊讶,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份惊讶几乎被双倍体积的恐惧所覆盖。男人动作迟缓地接过平板,在阅读中脸色逐渐变为惨白。
“他初中也是少阳中学的,和高晨晖同届不同班。”张乾坤试探着问:“任队,您不会刚好也认识他吧?”
史胜利提前罢工回到车里,所以并不清楚他们正越来越接近一起连环凶杀案,基于被死者马闻超居住环境的观察,他的判断是无论自杀他杀,这都不会是一起能为自己带来名望、积累声誉的案件,加上不屑于顾魏和陈宇合作,于是一回到鉴定中心,就向徐国忠提议,让顾魏单独负责此案,自己手中还有更重要的案子要跟进。
他轻描淡写就介绍完了案件背景,使领导错误判断了案件的复杂程度,徐国忠觉得这种小案子顾魏一个人也完全能够驾驭,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尸体运回鉴定中心已经过了正常下班时间,警方尚未联系上马闻超家属——他父母皆亡故,只有一个叔叔远在柬埔寨打工,留的电话早就是空号了。不过即使得到家属同意,顾魏也没办法立刻对其进行尸检,除非刑警支队那边把这个案子定义为需要优先处理的紧急事项。因为鉴定中心堆积的任务实在太多,周一送过来的样本,可能周五才排的上队被送进机器。
法医们早就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所以除非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加班。
除了顾魏。
医生建议他,不要再把顾彤当做需要严密保护的小朋友,她只是有阅读和表达障碍,智商并未退化,过度保护会拖慢她重新融入社会的速度。顾魏查阅了相关文献资料,知道这是有道理的,因此他不再每天前往疗养中心了,而是改用视频通话的方式和妹妹见面,鼓励她去结交朋友,慢慢打开心里的那扇门,让风吹进来,让阳光照进来。
这是顾彤应得的,因为她不曾做错任何事,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那些阴霾,那些黑暗,那些样貌丑陋骇人的霉菌和毒素,应该只在自己身体里蔓延才对,这也是他应得的。
如此一来,反倒是顾魏自己无处可去,加班似乎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当然,今天他是有任务的,只不过……
电话震了五次,顾魏才接起来,青年低沉的嗓音依然洋溢着快乐:“下班了没?现在可以过去接你吗?”
他觉得嘴唇很干,舔舐过后也并无缓解,像是被顾彤传染了某些症状,让他不知该如何发声。
“顾魏?”陈宇问,“你在听吗?”
“陈警官,”他终于说,“很抱歉,我下午在网上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已经线上签约了,所以……”顾魏抿了抿唇,还是很干,“所以就不麻烦你了。”
电话里安静地让他心慌,然后他发现,陈宇生气的时候声音会变得坚硬,冰冷。
“哪里的房子?哪个中介?多少钱?”
“就在这附近,三……四千,三四千吧,中介是……”
“你撒谎。”陈宇打断他,声音里压抑着愤怒和失望,“你不想来可以直说,为什么要撒谎骗我?”
顾魏无言以对,“抱歉……其实鉴定中心这边也有几个刚毕业的学生在找房子,明天我问问他们……”
“顾魏!!”
他闭上嘴,听到陈宇急促的鼻息,刺耳焦躁。
“我就想让你来住,你不明白吗?我想每天都能看见你,看见你我就高兴,我想听你跟我说话,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开心。很过分吗?我觉得这不过分。我当然也有过分的想法,但在确认你能接受之前,我不会让你知道。我以为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是可行的,可现在我明白了,你不属于正常人。”陈宇像是咬着牙在说话,“因为你没有心,你没有感情。”
顾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他想要辩解,却又觉得没有必要,因为陈宇好像并未说错。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青年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但以后不会了。”
电话里传来忙音。陈宇已结束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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