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记忆里，十岁的纪珩也对汤郁宁说过这样的话。

在那个汤家专门的拳场里，所有的小孩排成一列站在那儿，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也都经过了很久很久的训练，只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武术老师的目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这些孩子还那么小，这个年龄，别人都应该在学校里朗朗读书，而他们已经练出了一身铁骨。

纪珩因为个子矮，站在最后一排。

他尽可能想要让坐在不远处的汤家老爷子看到自己，所以微微踮起脚，可又站不稳，稍微摇晃了一下。

武术老师立刻喝斥一声：“站好了！”

纪珩立刻紧紧绷住身子。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这一天的到来，他想当汤家二少爷的保镖，所以来到了这个地方，苦苦训练了将近一年，也满身伤痕了一整年。

小小的纪珩觉得他表现得很好。

他应该是这里最厉害的。

他打赢过很多场比赛。

然而，武术老师最后跟汤家老爷子宣布，那个成为汤家二少爷保镖的孩子，并不是他。

是一个叫江磊的孩子。

那一刻，纪珩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塌了。

其他孩子都沮丧地从他身边离开，小声地说着话，只有纪珩还呆呆地站在那儿，耳边都是嗡鸣之声。

当初汤家为二少爷招保镖，就是因为汤家非常非常看重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所有人都知道汤家大少爷身体有病，不能继承家产，而这个由汤太太难产之后诞生的二少爷则更加宝贵。

汤家老爷子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跟二少爷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当保镖，陪着这个二少爷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又不会像大人保镖那样太显眼。

所以纪珩成了这一群来应聘的孩子当中的一员。

纪珩以为他一定能够得到这个位置的。

可是没有想到他失败了。

纪珩站在原地，眼前闪过的是家里那个一穷二白的老爸和常年脸上带着愁苦的母亲，那些上门讨债的人的脸孔，还有他们为了逃债一次又一次搬家的景象。

武术老师喝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小小的纪珩“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武术老师一愣，汤家老爷子也愣住了。

那个年纪的纪珩就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尊严，他只知道自己要留下来，要那份钱，少一点也没关系，但他真的很需要钱，有了钱，爸爸和妈妈就能过得好一点了，他们就不用再四处奔逃了。

纪珩双膝跪在地上，膝行往前了好几步，望着汤家老爷子，“爷爷，你让我留下来吧！”

汤家老爷子还没有说话，武术老师脸色就变了，“喊谁爷爷呢？！”

纪珩被喝斥得身子微微一颤。

他的眼眶一红，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流了下来，他跪着弯腰下来，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哭，“爷爷，我不能回家，我……我家里很穷，我、我想要这份工作，我，我很厉害的，我也可以保护二少爷，您给我一点点钱就可以了，求您了……”

小孩砰砰地磕着头，这个模样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

就在这个时候，拳场的门口传来一个很淡漠的声音，“那就把他留下来吧，当我的保镖。”

汤家老爷子身子一震，回过头去，望着那个站在门口的少年。

时值夏日，但十二岁的汤郁宁还穿着长袖的衬衫，脸色苍白，且没有什么感情。他看着那个满脸泪水，呆呆抬起头看着他的小孩，对视几秒钟后，汤郁宁挪开视线。

他转过身去，根本没有问过汤家老爷子的意见，直接道：“过来。”

纪珩不知道汤郁宁这话是对谁说的。

他呆呆跪在那儿，直到走出去好几步的汤郁宁又回过头来。

“听不懂人话？”汤郁宁语气不善，“我让你过来。”

小纪珩一时不知道该留下还是该走，因为他觉得这个家最大的应该是汤老爷子，可是现在这个汤家大少爷却让他留下来。

最后，小纪珩还是选择跟汤郁宁走了。

因为只有汤郁宁要给他钱，要让他留下来。

汤郁宁是他的救命恩人。

小纪珩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跑到了汤郁宁的身后，用袖子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把袖子擦得脏兮兮的。

汤郁宁慢慢地顺着楼梯往楼上走，他走得很慢，似乎走快了会呼吸难受。

小纪珩就小心翼翼地跟在汤郁宁身后。

总算到了二楼，汤郁宁往他的房间走去了。

小纪珩犹豫一下，没有进去，就站在汤郁宁的房间门口。

汤郁宁径直进了房间，往摇椅上一坐，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两下。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心情看书，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纪珩，最后招了招手。

纪珩立刻小跑进来。

他站着跟坐在椅子上的汤郁宁差不多高。

这一年的汤郁宁十二岁，却比同龄人成熟许多。他眉眼带着少年的青涩，但又苍白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唇色很淡，好看、漂亮、却病弱。

小纪珩盯着汤郁宁看，都忘了移开视线。

汤郁宁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纪珩道：“我叫，纪、纪珩。”

“哪个heng。”

纪珩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读过书，小学都没上，交不起学杂费，虽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爸妈教的，但不知道说哪个珩。

看他张口结舌的样子，汤郁宁随手从书里抽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了好多个heng。

小纪珩看呆了。

汤郁宁问：“哪个字。”

小纪珩找到了自己的那个珩。

汤郁宁端详着那个珩，过了好一会儿，慢慢道：“不错，还挺好听的。”

小纪珩笑了起来。

汤郁宁看了纪珩一眼。

他的目光顿住了。

小纪珩没门牙。

汤郁宁：“……你换牙？”

小纪珩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嗯、嗯，换牙。”

汤郁宁垂下眼没说话，嘴角却不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安静片刻，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保镖了，知道什么是保镖吗？”

小纪珩点了点头，“知道，保镖，就是要保护、照顾二……大少爷，随时随地跟在大少爷身边，陪着大少爷。”

汤郁宁觉得这孩子有些有趣。

他淡淡地靠在摇椅上，撑着下颔，问道：“换词儿倒是换得挺快的，你知道我是大少爷，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纪珩当然不知道。

其实他连二少爷叫什么也不知道。

汤郁宁便再次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纪珩觉得汤郁宁的字真的很好看。

他凑过去看了很久，不认识中间那个字，念了半天，“汤、汤……宁……”

汤郁宁道：“郁。”

纪珩小声地跟着念了一遍。

汤郁宁道：“但你不能叫我的名字，你得叫我大少爷。”

小纪珩用力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大少爷。”

汤郁宁看着小纪珩，过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还挺乖的。”

小纪珩又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傻气，可能是因为门牙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这个年纪，本来就什么都不懂，一点点事情都可以让他高兴好久。

小纪珩知道他有钱了，以后也可以跟爸爸妈妈交代了，他们都可以过上好日子，所以他高兴。

当然，他更高兴的，是因为这个大少爷汤郁宁，好像比二少爷更好看。

小纪珩更喜欢大少爷了。

从此以后，小纪珩就永远跟在汤郁宁身后了。

在家里草坪上散步的时候，汤郁宁问小纪珩：“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小纪珩想了想，如实回答：“因为我爸妈没有钱，我要给他们挣钱。”

汤郁宁皱了皱眉，“他们为什么不去挣钱？”

“他们也挣……”小纪珩的声音小了一些，“但是他们挣得不够，外面还欠了钱……”微微一顿，他仰起脸来笑，“我好好干，挣多多的钱，到时候我们家就可以住大房子了，虽然没有大少爷家这么大，但也会比现在好很多。”

汤郁宁的眉头皱得越来越难看，“你知不知道他们跟汤家签的合约是什么？是卖身契，也就是他们不要你了，你的生命和一切都属于汤家，你的生死他们不会再过问，你懂不懂的？”

小纪珩怔住了。

他站在原地，第一次好像听不懂别人的话。

汤郁宁转过头来，看着小纪珩。

他看着小纪珩的眼眶一点点地红了，却又撇着嘴努力憋着眼泪，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呀，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

汤郁宁那一刻心中是有不忍的。

可他看着小纪珩，又突然生出了一种残忍的想法，反正他说的也是事实，纪珩跟他一样，都是被爸妈抛弃的人。

于是汤郁宁道：“对，不要你了，你以后也不用再回去了。”

小纪珩站在那儿，慢慢地，眼泪开始啪嗒啪嗒掉下来。

汤郁宁：“……”

他第一次见一个男孩流眼泪跟水龙头似的。

汤郁宁记得自己在医院里治病，痛到浑身发抖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流过眼泪，这孩子……怎么哭得这么难看。

汤郁宁有点儿受不了，想转头就走。

可他走了两步，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小纪珩一边抹眼泪一边跟上来，还抽抽搭搭的。

汤郁宁看着小纪珩走到自己面前。

过了很久，他伸出手，淡淡地道：“但你有我啊。”

小纪珩一怔，抬起头来。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水汪汪的。

汤郁宁把手递到了小纪珩的面前，“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其实那个时候，汤郁宁深知他在撒谎。

也深知他那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被人抛弃了，所以也想要别人感受被抛弃的滋味。同样的，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不抛弃纪珩，他之所以那样说，就是为了让纪珩心存感激，让纪珩从此离不开他。

纪珩对他的需要，也是汤郁宁所需要的，满足感。

果然，如汤郁宁所想那般，小纪珩笑了，抹掉脸上的眼泪，伸出手来牵住了汤郁宁的手，重重点头，“嗯！”

汤郁宁没想拉着纪珩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就把手抽走了。

汤郁宁问纪珩：“你会什么特长吗？”

小纪珩想了很久，“三十个后空翻，算特长吗？”

汤郁宁：“……”

他转过身，看着纪珩，“会唱歌吗，会跳舞吗，会画画吗，会下棋吗？”

小纪珩呆呆地看着汤郁宁。

半晌，他略微有些难堪地道：“大少爷，我、我不会这些。”

汤郁宁问：“那你会什么？什么都不会？”

小纪珩低下头来。

寂静一瞬，他重新抬起头，露出向日葵一般的笑容，“我、我可以让您开心，大少爷。”

……

客厅里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转着，走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很慢、很慢。

纪珩的手指轻颤着，一颗一颗解开了汤郁宁身上的衬衫，然后用非常青涩的办法，先摸索着吻了一下汤郁宁的喉结，然后慢慢往下，到了汤郁宁的胸膛……

还没再吻下去，就被汤郁宁拎着后脖颈，提了起来。

纪珩怔怔地“望着”汤郁宁的方向。

他感觉到汤郁宁揪着他后脖颈的手有些颤抖。

不知道是为什么。

纪珩有些担心。

然而，汤郁宁开口时，语气却冷静得近乎残忍。

他问纪珩：“你贱不贱。”

“……”

汤郁宁道：“对谁都能这样，对赵威中可以，对我弟也可以，只要给你一点儿好处，你就能把自己剥光了送上去，是吗？”

纪珩还没有说话。

汤郁宁便道：“从我身上滚下去。”

纪珩立刻站起身，退后一步，结果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狼狈地往后一摔，跌倒在了地毯上，手腕撑在地上，隐隐作痛。

“我真的想不明白，”汤郁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纪珩，“我当初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听着汤郁宁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纪珩坐在地毯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紧紧裹住，抱起来。

把他叫过去的人是汤郁宁，把他赶走的人也是汤郁宁。问他还喜欢不喜欢的人是汤郁宁，说后悔喜欢他的人也是汤郁宁。

纪珩闭上眼，眼眶烫到了极点。

他用手捂住一只眼睛，声音低而颤，仿佛梦呓般，“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啊，汤郁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宝宝们除夕快乐！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