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翌日清晨，杨震只身前往伍宅。

伍老爷子精神尚佳，见到杨震，如那日在津城火车站，双手拢住杨震的手，他笑得眯缝着眼，缓缓开口，"杨少帅，听闻你昨日办成一件大好事了？"

杨三那样的人倒台了，对于伍家杨家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杨震点头，将带来的礼品拿给下人处理，他抽手反握伍老爷子的手，语气谦逊，"还未说多谢伍家鼎力相助，此事若是没有孟华辛华，只靠我杨震一人是办不成的，原听说伍老爷要插手此事，更是多谢伍老爷给我机会清理门户。"

伍老爷指引杨震上坐，吩咐下人看茶。

"我向来是相信杨少帅的手腕的，古人讲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说到底就是该你杨少帅做，我们伍家插一手是不合规矩。"

伍孟华和伍辛华坐在伍老爷一侧，昨日杨震清算杨三时两人并未出面，今日见了面，伍孟华连着皱了半个月的眉也终于舒展，他与杨震隔空用茶杯行了礼，放下茶杯时，伍孟华说，"听说你把那杨三手筋脚筋都挑了，我真的是想了好多种他的结局唯独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如此最好，他出不了门做不了事，此生被你囚禁在京城杨家做三少爷，也算是另一种落叶归根？"

说着他看向伍辛华，肩膀怼过去问妹妹，"是不是这么个说法？我学问不好，讲出来没闹笑话吧？"

伍辛华不爱搭理他，侧着身子躲开了，她自从年前被伍老爷从津城带回北京，已经半年没见过杨震，被家里逼着见过几个少爷也都不合心意，她心中有执念，只想着当年戏台子下被她三两句聊得拘谨的杨家二爷，自此心中再也搁不下旁人。

此刻伍辛华放下茶杯，眼睛盯着杨震看，她的动作自然逃不过伍老爷的眼，知晓孙女心中还有这个人，他也决定先不顾京中杨家二爷与杨家大少奶奶的传闻，装装傻，放下脸来替孙女争取一次姻缘。

伍老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装作不经意，"杨少帅算来是比我们孟华还大了两个月，可有娶妻啊？"

听到这话，倒是伍孟华先抬头看了一眼伍老爷子。这次回京，杨震有意带着顾魏，虽说当年在杨家见过顾魏的人不多，但杨少帅身边突然多了个男人，也还是有眼尖的人认出这就是当年的大少奶奶，流言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伍孟华笑说，"爷爷，您操心我与辛华的婚事还不够，如今更是打上杨少帅的心思来，我这回京不到半月，耳朵都要被您催出茧子了，杨家二爷心系家国，这样的男人最好不要有女人要嫁给他。"

说着，伍孟华伸手在半空中合拢对着伍老爷继续说，"他这颗心就这么大点，如今是都给了国家了，是没有位置安置女人了。"

这话伍孟华说的违心，杨震确是一腔温柔意都给了家国，可他心中始终还留有一丝位置，是年少时的喜欢，是当初求而不得，又苦等十载终如愿以偿。

杨震岂能不知伍老爷的心思，伍辛华同样猜出爷爷此番心意，她等了杨震十多年，心中这份喜欢早就在日夜磋磨中成为执念，可她也是出过国留过洋的女人，自然是看不上旧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更不会强迫杨震，不然，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如愿了。

杨震搁下茶杯，扯扯自己军装衣摆，站立。

"多谢伍老爷费心，我虽未娶妻，不过我心中确实有一人，只是尚未行婚嫁之礼。"

伍老爷皱眉，"哦？是哪家的孩子？"

杨震不卑不亢，答道，"他家中不在北京，是南方人，早年见过后来走散了，此前在津城遇到的。"

这位是谁，在座心中也都明镜一般，伍老爷端起茶杯喝茶，再次笑得眯了眼。

"孟华这孩子说的还是对的，看来京中传闻也不是假的，想来杨少帅心中这位佳人，就是当年杨家的大少奶奶吧。"

伍孟华是没有想到爷爷会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说，他看着坐在主位的爷爷，想说话却被杨震抢了先。

"伍老爷既已知晓，那晚辈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杨震偏过头看了伍小姐一眼，"我知伍小姐苦等我多年，可我一样苦等这位多年，没再见面时想的是今生婚姻运淡薄，也不想委屈了伍家小姐，如今见了面终于得偿所愿，我是要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苦等讨一个说法的。"

杨震颔首，顿了顿接着说。

"杨震今生除了顾魏，不再想他人，伍老爷的抬爱，与伍小姐的厚爱，我杨震注定是都要辜负了。"

此话说完，前厅安静了片刻，伍老爷再度开口前，伍辛华涨红一张脸跑出去，今日杨震在伍家开诚布公承认了自己与顾魏的关系，是彻底断了伍辛华的念想了，她心中委屈，在这坐不下去。

伍老爷倒是个豁达的人，他这小孙女说来也是自作自受，偏就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她是高高在上的伍家小孙女，而杨震当年只是一个深陷泥沼的养子，说到底，他们原本就是不般配的。

伍老爷大笑三声，起身走到杨震身侧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我们长辈是不好说什么了，如今整个杨家都要仰仗杨少帅，自然也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我这孙女死心眼儿一个，倒是给杨少帅添了不少麻烦。"

杨震颔首说到，"不会。"

伍老爷借口乏了，不在此多留，只剩伍孟华一人招待杨震，两人从前厅一路穿过长廊，伍孟华走着对杨震说，"我爷爷只说对了一半，他只道辛华是个死心眼，没说你这倔驴心眼儿更死，不知道人在哪到底能不能回来都要守上十年，你比我妹妹，只能是有过之无不及。"

接连下了两日的雨，伍家长廊潮湿着，多年的木质扶手泛着一股腐朽味道，杨震伸手触碰，只觉得滑腻。

他偏头对上伍孟华的眼睛，"刚还说自己学问不好，你揶揄我的话倒是没看出你学问不好。"

"说正事呢你不要如此，"伍孟华白了杨震一眼，接着说，"辛华之前就定下了要去宾夕法尼亚，她这次去虽跟家里说是完成当年在那的学业，但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左不过是看你不顺眼，要出去散散心。"

杨震低声道，"无论怎样，都是我对不住辛华。"

伍孟华拍拍杨震后背，"你不要这样想，各人有各路，她在你这行不通，说不定到了外头能遇上自己的罗曼蒂克，她这人很聪明的，只是在你这里犯了蠢而已。"

杨震问伍孟华，"何时动身定下了吗？去美国是要坐船的，要从津城走吗？"

伍孟华点头，"是得从津城走，她同我们一道回去，去美国前，她还得在津城帮我这个哥哥做最后一件事。"

此事为何，杨震心知肚明，北京的杨三倒台了，津城的王竹林还没倒，他不倒，杨家四小姐就不能脱身。

杨震转身，面对伍孟华行礼，"那我就先替四妹，谢过你们伍家兄妹了。"

伍孟华笑着，伸手揽过杨震肩膀，兄弟两个并肩走在伍家长廊，像年少时一同上学那样。

回到杨家，杨震同顾魏说了回津城的事宜，他讲伍辛华会同他们一起回去。

顾魏点头，没说其他，只问了伍辛华回津城后是住在赤峰道公馆里吗？

杨震笑着伸手弹了一下顾魏的脑门儿，"想什么呢，伍家在津城也有公馆，她一未出阁的大姑娘住我那算什么样子？"

顾魏捂着自己脑门儿讪讪点头，说看伍孟华整日在赤峰道公馆住着，以为伍家兄妹这么多年在津城就是住在二哥那里的。

杨震忍着笑，眼底却流露一丝喜色，他按着顾魏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却蹲在顾魏面前与他对视，"你这是吃醋了？"

他不等顾魏答他，继续道，"看样子就是吃醋了，那这样，等见着伍孟华了，二哥同他讲，我说顾魏跟我闹脾气，为了我家庭和睦你还是不要住在我这里好了。"

他说的严肃，顾魏当真是被他唬住了，连忙推杨震的肩膀，脸上也闹了大红色。

"你这是做什么？平白无故赶人家走，你这样说，也不怕伍先生笑话你。"

杨震抓住顾魏推他的手，细细揉捏，脸上笑意不减，对着顾魏挑眉，"我怕什么，我怕你不理我才是真的，当年因为这位伍小姐你可是没少跟我置气，如今我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总不能走老路不是。"

顾魏被杨震这句话讲得几乎羞得转过头去不看他，却被杨震伸手托住脸颊，强迫顾魏与自己对视。

"今日在伍家，伍老先生还要撮合我与辛华，讲出这些不是让你生气的，但是你要知道，我这样的人，以后想往我身边安插人的一定不在少数，可我只爱你。"

原本是在互相说着玩笑，可现在这氛围倒是变得严肃起来，顾魏挣开杨震的一双手，学着杨震的样子将他的手攥住，"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要是连这种醋都要与你吃一吃，那我就干脆不会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的志向也知道你正为之努力的事情，我与你在一起，也不单单是因为我喜欢你。"

杨震见他说的也是情真意切，眼底泛起笑意，"原来你同我在一起，也是有所求啊。"

见杨震又不正经，顾魏用力甩开了杨震的手，这一下算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甩得杨震差点没蹲住坐在地上。

顾魏起身，人是往门口走的，"我说不过你，不理你了。"

见人是真的要走，杨震双手撑着地站起，两步追上去，从背后将顾魏整个揽进怀里，嘴唇轻擦顾魏的耳廓，磨得那块皮肤慢慢发了热，才将顾魏的耳垂含在口中。

"你看，我早就与伍先生讲过我家顾魏气性大，是说两句都要与我置气的性子，那我日后不说了，都让着你。"

这句哄人的话听着也是够牵强，顾魏心说，话赶话讲上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乎我性子，只管自己痛快了。

他用手肘怼着杨震的肚子，却被人更用力地抱紧了，一来一往，气氛变得焦灼起来。杨震一下一下吻着顾魏的嘴唇，两人靠得太近，呼吸愈发灼热，看着屋内老旧的陈设，顾魏被杨震亲的愣神，以为自己是在十年前，可那时的他不敢与杨震做这样亲密的事情。

见怀里的人不专心，杨震轻咬顾魏的嘴唇，含糊着问，"怎么了？"

顾魏见自己身上穿的衬衫不知何时已经被杨震将钮扣全部解开，前襟被人敞开着，胸脯袒露。杨震这人就是有这样的能耐，每每与他亲热，顾魏都觉得自己的魂魄好似是在杨震的身上，从来身不由己。

顾魏揽上杨震的肩头，让人抱着放到床上，他舔了舔温润的嘴唇，对着杨震眨了眨眼，"想说，要是在十年前能这样被你抱着就好了，"他抬手搂下杨震的脖子，凑在杨震的耳边轻声问，"二哥，当年的在百顺胡同你选中我的那天，有想过现在吗？"

杨震摇头，对他坦白，"从未想过，当年只是看你可怜，是看到你嘴角的伤。"

顾魏回想起那日，他被人关在房间里打，八大胡同有自己的一套整人手段，身上是绝对看不出伤痕的，只是顾魏身上疼的狠了，挣扎中被人恼羞成怒甩了一个耳光。

可他这会儿倒是想听杨震的花言巧语，他白了杨震一眼偏过头去，"你倒也不必如此诚实，讲讲好听的话哄哄我又能怎样？"

杨震只管笑，"那让二哥好好哄哄你。"

……

……

杨震下床开了窗，让窗外温凉的空气涌进来，虽已入了秋，但秋老虎却从不唬人都是来真格的，两人在密闭的房间里翻腾近一个时辰，此刻顾魏的喉咙像是在干涸的大沙漠里行了两个小时。

顾魏鬓角上挂着一滴汗，杨震看到替他拭去。

"这次回去，伍家是要找王竹林算帐的，这半年王竹林围劫了伍家多少笔生意，都是要分分毛毛算出来的，还有语薇，这次也要带回来。"

顾魏在杨震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柔软的发丝蹭在杨震胸前，是一种穿心过肺的痒，杨震避开顾魏受伤的那只手臂，将他抱紧实了。

从昨日到今早杨震去伍家，顾魏一直没敢与杨震谈这位杨家的四小姐，只是从杨三少爷与杨震对峙中的只言片语里，知晓这位四小姐嫁给一位六旬老头做妾。

实在唏嘘。

"四小姐她……"

"是你走后的第三年，那时候我还在军营，说不上什么话，杨三被赶出家门后找人绑了语薇，后来父帅上了战场，找女儿这件事就耽搁了，再后来托人打探到了下落，说是在津城给一位老板做妾，这也是我带军队进津城的原因，只是我进津城之前王竹林就已经是商会会长了，此事就变得麻烦了。"

顾魏听杨震将这些前尘往事三言两语抖搂了干净，心中五味杂陈，"之前听说大少爷三少爷还有四小姐都是大太太生的？"

杨震沉默着答应。

"伍先生会有办法的吧，他向来是不肯自己吃亏的人。"

顾魏轻声说着，只是心中尚有一丝不确定，若是伍孟华真的有法子，那这半年他也不会被那样一个奸诈小人掣肘。

"这次不是他自己，王竹林惹了不该惹的人，伍家的人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如今杨三倒台了，王竹林相当于是失了左右手，再往后，就看伍家怎么处置了。"

"而且此次辛华与我们一同回津城，她在生意上的手腕向来是不输孟华的，我们杨家的戏谢幕了，也该他们伍家登场了。"

听杨震说着你方唱罢我登场，顾魏此刻放下心来，他没有与生意场上的伍孟华打过交道，也很难想象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伍孟华严肃正经起来是个什么样。

他累极了，脚边缠着藕荷色的床单也懒得去理，在杨震怀中挪了挪位置，是要与周公下棋去了。

他们这一伙人并未在北京停留太久，坐上回津城的火车时，顾魏手臂上的伤还没有结痂。

杨震包了两节车厢，火车飞驰在铁轨上，噪音惊人，伍孟华与伍辛华坐在对面，看着杨震小心翼翼给顾魏手臂上的绷带打结。

这场面，跟鲁智深绣花也没什么区别了，伍孟华看着杨震在绷带上打了个蝴蝶结，他甩了一个白眼过去。

"你恶心不恶心？一大男人还打蝴蝶结，这话传出去，是你在军营混不下去了还是顾魏在明济混不下去了？"

杨震没说话，只是抬眼瞪了伍孟华一次，心说，你懂什么？难怪你单身多年至今没老婆。

倒是顾魏先不好意思了，他看着手臂上多出的一个蝴蝶结，无奈地笑笑，"二哥，你是真当我够娇气了。"

伍辛华看不下去顾魏和杨震你来我往，她偏过头看窗外，看到窗外成片成片的小麦忽闪而过。

火车在保定临时停靠加煤加水时，杨震和伍孟华下车透气，他们两位曾经在保定军校就读过，如今故地重游，也是另一番喜悦。

顾魏与伍辛华留在火车上，伍辛华自上了火车就没怎么说过话，顾魏坐在她对面，替她削了个苹果。

"我们之前在明济见过的，"顾魏截断一条苹果皮掉落在地上，"二哥重伤那次。"

见顾魏是在同自己讲话，伍辛华原本不甘的心情此刻又被从小到大学的礼仪冲散，她抬头对着顾魏笑笑，"是啊，当时情况真的很危急，那次之后就没再见过顾医生了，还没向你道谢。"

顾魏摇头，将手中的苹果递给伍辛华，"不必向我道谢，即便不是他，我见人伤重也是会救的，我是医生。"

伍辛华伸手接过苹果，她看着苹果却没送进口中，而是又放在了桌面上，"是啊，你是医生了，当年在杨家，你还只是在八大胡同里被选中给杨大少爷冲喜的，看来这些年，你是出息了不少。"

伍辛华又自嘲一般笑说，"只有我傻得可怜，守着一个根本不会看我的人耗费了青春。"

顾魏看向窗外，看到杨震与伍孟华在站台上抽烟，他转过头看向伍辛华，"我不会轻看你对二哥的感情，这世上任何爱意都不应该低人一等，你也不要因为现在是我与二哥在一起就怨恨我，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同类人，我们与杨震都是同类人，只不过是我们两个比较幸运而已。"

"听伍先生讲你过后是要去宾夕法尼亚，不妨在那里看看杨震以外的人，杨震这个人，"顾魏笑着顿了顿，"他算不上好，但是在我眼里他就是最好的，我是不打算放手了。"

伍孟华低头笑，待笑够了，她抬头对上顾魏的眼睛，"我说你们两个也是很有意思，一个在我家里对我爷爷说辜负了爷爷的抬爱和我的厚爱，一个现在在这里对我说不打算放手，讲得好像我是西王母，专门要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我伍辛华到头来就算什么都没了，但是这身傲气也还是有的。"

她转动食指上的宝石戒指继续说到，"我本就知道我与杨震不会有结果，只是不死心罢了，不如说是执念，但是如今梦醒了，执念跟着也就碎了，我去宾夕法尼亚就是要忘掉杨震重新去喜欢一个人，富商也好乡绅也罢，我伍辛华难道不值得一个爱我的人吗？"她偏过头看着窗外，杨震这根烟已经吸到末端，忽明忽暗的红色圆点在他指缝中闪烁，"守了这个榆木疙瘩十多年，我早就累了。"

"我这么说，你就当我是在维护自己的自尊吧，总之，谢谢你顾医生，你接住了他，"伍辛华转回头，将视线转回到车厢里，"也谢谢你，救了我哥哥的命。"

杨震与伍辛华回到车厢时，顾魏和伍辛华已经结束了交谈，一如两人没下车之前的模样，一个在看带回来的医学杂志，一个拄着下巴看向窗外。

只是那个横亘在心中数年的结，被两人心照不宣的解开了。

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