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交汇

周四，肖瓒穿上植绒姜黄色薄夹克衫，这是多年前妻子送给他第一件生日礼物，好多棱角处已磨得斑驳泛白，但今天他仍翻出来穿上，因为今天他将与妻子罗兰办理离婚手续。

当肖瓒与罗兰走出芒多市民政局大门时，白剌剌的冬季阳光立即将二人卷进了光晕中。

“夫妻一场，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素云，我们在一起两年了。”妻子将绿色离婚证书交给了一位身着素白棉麻长裙的女子。女子白皙干净的瓜子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而妻子的眼睛竟一刻也未曾离开过这抹浅笑，眸中的柔情更是肖瓒从未在妻子眼中见过。

肖瓒惊异之余，深感再次受到羞辱。两年，也就是说在领养小宇的时候二人就已经在一起，丝毫没有顾忌他的丈夫身份和感受。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另一本离婚证，指甲不知不觉在证书封面掐出了浅浅的印痕。他蹙眉作了一个深呼吸，努力地控制着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好，我是罗兰前夫肖瓒。”

“对不起！”素云垂头看着露出裙裾边缘的鞋尖，细若蚊声说道。

“你和他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什么？是我和他的问题。我们那时都太年轻太软弱，被父母掌控安排着人生而无力反驳。我的病妈妈早就知道的，她怕我以后的人生孤苦无依，因此才做了如此安排。可你就没责任吗？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父母绑架裹挟？”自结婚以来妻子一直是家里说话最多的那个人。

肖瓒因为是学校的高中美术老师，周末还在培训机构兼职，课堂上话说得本来就多，回到家里只想让脑袋放空，让身体放空，因此几乎在家里听不到他说话。二人的相处模式一直沿袭的就是妻子说，肖瓒听。

肖瓒不知道前妻的这些理论从何而来，但他觉得中国的大多数夫妻应该都过着与他们同样的这种无波无澜生活，这不就是大多数人追求的安稳吗。但当他再次看到妻子眼中的万般柔情时，他的信念开始动摇。

“我不认为我被父母裹挟，人不能昧着良心，我是成年人，我认同当年母亲的承诺才会同意和你结婚。”肖瓒心脏收缩了一下，扶正滑落至鼻尖的黑框厚边眼镜，辩白的很是迅速。从小受到的教育令他不容许有人对父母使用贬义词。

“这就是原因。肖瓒，你永远压抑自己，隐忍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前妻罗兰第一次如此鲜血沥沥地剖析肖瓒性格的弱点。

“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肖瓒脸上有些挂不住，咬着下唇掩饰着。

“那你爱过我吗？你懂什么是爱吗？”罗兰不顾素云悄悄拽她的手，仍不依不饶地问道。

“应该爱过吧。我为你做过饭，买过首饰，还陪你逛街。”肖瓒越说声音越小。

“那你知道你做的那道菜是我最爱吃的，你记得送我的是什么首饰，逛街我喜欢进什么主题的店铺？”罗兰冷笑一声后，继续说道：“我从素云这里才学会了爱，从此生活才从颓废的枯井变成了绚丽的彩虹。”

罗兰说完，牵起素云右手，深情凝望着爱人，轻吻一下手指，转身离开了。

芒多市的冬季，昼短夜长，漆黑如墨的天穹偶有几颗繁星点缀其上。

肖瓒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在清冷的街道上走了近一天，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前妻的话，可他仍觉得那些话并不是事实，至少不是事实的全部。

他懊恼地用力踢走挡在脚边的一颗石子。

“谁这么没公德心，故意的吧。”随着一声喝斥，在肖瓒左前方三十米远的地方，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年青停下脚下的滑板，手捂着屁股，回头探巡着伤害自己的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心情不好。”肖瓒闷闷地颓丧地挥挥手。

那人见肖瓒微微佝偻的身子和额前零乱搭拉的头发，以及青白的面色，心想算了，此人可能真遇到什么不顺心的难事。

“小心点，谁也不该是你的出气筒。”那人说完昂着头，滑着滑板飞速地消失在肖瓒的眼前。

肖瓒干裂的嘴唇嗫嚅翕动准备再次道歉，却见那人已消失无影了。大脑印象中此人面净如雪，穿着一件黑色T恤，胸口有几团火焰燃烧的英文单词拼成了一句话，好像是和滑板相关的。他自嘲地摇头一笑，自己是怎么了，不过一个陌生人，怎会如此介怀。

每当心情不好时，肖瓒喜欢找一些恐怖片来刺激一下神经，因此，今晚他买了二轮播映的日本惊悚片《昆池岩》的电影票。

很快，肖瓒取了票，提前5分钟入场找好位置坐定。电影没有明星的加持的确没有票房号召力，整个影院就十个观众。

他故意选择不是最佳观影区而是偏后排的位置，他喜欢静静地在角落里治愈疗伤，而与人保持的这种疏离感会很好的保护他。整个靠后的观影区只有他一人，他不禁汕汕地苦笑，此后一生会不会都是一个人呢。他抬腕看时间，电影还有两分钟开始，不知从那里吹来一阵冷风，他瑟瑟地将夹克裹紧了身体。

“先生，您的滑板得放外面寄存，这样观影会影响别人的。”影院服务生拦下了一位手抱滑板的少年，正对其耐心地解释。

“我不放心，凡正这场观影人数不多，我就自己拿着，不会影响别人的。”借着影院屋穹上刺眼异常的镁光射灯，肖瓒看清此人正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小年青，真是山水有相逢。看着那人死死抱着滑板不撒手的姿势，估计是不会妥协的。

“可您这票正好在最佳观影区，您看，这儿这么多人呢。”

“无妨，我不坐这热坐，我坐后面冷座去总行了吧。”两人正争执得火热，只听咔一声响，全场灯光熄灭，影片正式开始。

服务生只好无奈地说道：“好吧，那你不能影响别人。”

“好勒。”少年抱着滑板，坐在了肖瓒后一排的位置。

影片一开始还算轻松，一群年轻人参加网络广播节目，进入一所废弃的闹鬼精神病医院开直播。

嘀铃铃，少年的手机响起，在安静的影院里，话筒里传来的怒骂声清晰可听：“不看铺子，你死那里去了？又去和你那群狐朋狗友玩滑板呢。”

“妈，今天铺子里没什么生意，我出来透透气。”少年小声说完，快速关了机，挥手向回头的观众点头致歉。

影片前半段剧中角色轻松互捧，心中虽存疑惑但其实并不相信真的有鬼。直到下半场，所有人分区进入后一个一个失联，这才引起大家的警惕，但却不能结束直播。这种生活化的惊悚是慢慢渗入的，当集聚到一定的程度，给出一个明确的骇人镜头，至此便宣告正式进入紧张剧情。

随着观影众人一声惊恐的啊一声后，肖瓒便感到身旁多了一个人。是的，就是坐在他后排的那个少年，只见他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看着荧幕，头快要搁在肖瓒的肩膀上。

终是小孩子，胆子小。肖瓒也不理会，扶了扶近视眼镜，上次被人这样需要是自己的儿子小宇。想到小宇，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你不害怕吗？我可不可坐这儿？”少年颤声问道。

“这儿没人，你坐吧。”肖瓒冷淡地回答。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看恐怖电影？”

“你又为什么？”

“为了赌约。”

“赌约？”

“嗯，我朋友说如果我可以一个人看完这部恐怖片就承认我长大了，会教我做一些更难的滑板动作。你呢？”

“我心情不好。”

“唉，今天我总遇见心情不好的人，心情不好不是应该看喜剧片吗？”

“恐怖片能让思维高度集中，从而忘记自己的烦恼。”

“我能触碰你吗？我这样还是很害怕。”

“可以。不过你这算作弊了吧。”

“他们又不认识你，不算。”少年得到允许后，立刻抓着肖瓒的手，头枕在肖瓒肩上，发丝里是一股机油味混合着甜腻的桃子香味，这种味道刺激着肖瓒的嗅觉，令他血液在加速。

原来少年手心里全是汗，小宇以前也是这样，一害怕就靠在肖瓒身上。

他抬手抚摸着少年的额头，果然汗水已将刘海浸湿成一绺一绺的。一股青春充满活力的汗味像夏季田野里郁郁葱葱的麦浪，清新灵动。

少年用手拂开肖瓒的手，他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这样的亲密。

肖瓒调整坐姿挺直着身子，任少年倚靠，真好，自己至少还能被人需要。这是今天的最大收获，瞬间肖瓒心情舒朗了很多，两人就这样观影至结尾。

影院灯光再次点亮。

“怎么是你？”少年惊诧不已，肖瓒微笑不语。

“那我们扯平了，你踹我的那脚石头算翻篇了。咱俩这么有缘，你又心情不好，我请你吃夜宵喝两杯吧。”少年扇动着长长的睫羽，粉嫩嘴唇中间的唇珠随着少年的呼吸，好看地若隐若现，令人有啜吸一口的冲动。

肖瓒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小声地拒绝道：“还是算了吧，刚刚你妈给你打的电话内容相信全电影院的人都听见了，你还是回家吧，况且现在这么晚了。”

入夜的华灯初上时，对于某些成年人来说，精彩的自我才刚刚苏醒。

“你又不是我妈，凭什么管我。切，不去就算了，还教育我，叔，还是回去教育你自己的孩子吧。”少年撇嘴说完，双手抄着衣兜，滑着滑板一溜烟不见了人影。但在转头回望时，冲着肖瓒牵起一侧嘴角，邪魅一笑。

肖瓒正暗自纳闷时却发现手机不见了。